《屿上盛夏》螃姑

49、往昔/049

　　地瓜烤好了，夏以臻就挑了细长冒油的给孙静香送去。

　　她近日咳嗽厉害，一咳就停不下来，咳声干燥，金属抽丝似的，令人听着心疼。夏以臻特意备了些甜食给她润嗓子，又每天换着花样哄她喝水。

　　夏以臻细细剥掉地瓜外皮，又呼呼吹了两口道：“烫啊，慢点吃，你是不是就喜欢吃这种冒油的？”

　　“对，外面干巴，里面冒油。”孙静香笑着咬了一口，烫得话说不利落，见夏以臻又拿起一只剥，赶紧道：“等会我自己弄吧，这天越来越冷，剥出来一会就凉了。”

　　“行。”夏以臻把地瓜放到电暖器上热着，又问：“那你晚上睡觉冷不冷？要不要再多铺几床被子？”

　　说罢她伸手进孙静香被褥里摸，竟是滚烫，还摸到一些电线脉络。

　　“什么东西？”

　　孙静香笑笑：“我把你小时候那床电褥子拿出来铺上了。”

　　“那都快二十年了，还能用吗？别睡着觉起火了啊。”

　　“不能。”孙静香道，“越是过去的牌子，质量越好。那时候人心思简单，做什么都用心，你摸摸，这不挺热的吗？”

　　“好吧，只要你不冷就行。”夏以臻把枕头立在床头，让孙静香靠着吃，又把收音机打开，旋到孙静香喜欢的频道。

　　老歌随即传来，是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
　　月亮代表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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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风骤雨的时日，夏以臻日日清早都趴在窗边看天，只要雨稍小一点，她就带着设备往一方天地跑，晚上又坐回电脑前整理素材。

　　回看时觉得一切不错，面对镜头，一对师徒竟都不怯，把心中所想娓娓道来。

　　老何戴着眼镜，光头锃亮，开口总是笑意盈盈。小荣更是不得了，他年轻大胆，讲话掷地有声。夏以臻只觉得他志气不小，又坚毅又刻苦，也暗暗想向他看齐。

　　看了几遍后，夏以臻总觉得一方天地的拍摄画面总是阴沉沉的。阴雨绵绵，暮色森森，倒显得有点伤感，似乎缺一个晴朗的画面收尾，令一切拨云见日，灿烂结局。

　　她很快想到一个画面。
　　在一方天地的小院里，抬头是明媚的四角天空。光晕在镜头里跳动，日头很好。

　　老何坐在门前，精神矍铄，笑容可掬，他说着一段对小荣、对后辈的嘱托，随后画面切换成小荣，同样也对老何语赋深衷。

　　夏以臻相信，人与人朝夕相对，一定有很多情感并没机会宣之于口。也许是因含蓄，或是想着来日方长……诸多种种，总之是没有开口。这些隐秘的心情，总该有个机会让对方知道。

　　一切就等天晴。

　　可惜风暴潮几乎弥漫了一整个十二月，天空一直没有放晴。直到圣诞节前几天，竟开始下起大雪。

　　雪柔柔的，却越落越厚，整个淮岛白得发光，路面常常只有小猫留下脚印。

　　直到平安夜来临，夏以臻重新在古城的圣诞氛围里看见游客，才发现风雨过去，淮岛真正的冬天来了。

　　天光骤明，雪片在跳跃的日光里纷飞，让人睁不开眼睛。

　　滑雪场开始营业，古城重新焕发生机，好看的咖啡店鳞次栉比，随处可见圣诞树与松枝花环，星星灯在圣歌里欢愉跳动。

　　路边汇聚了新一批小贩，他们在卖应景的圣诞苹果、手冲咖啡及各种好看的手工艺品。

　　夏以臻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氛围——平静，安然，很适合做一个故事的结局。

　　她带着相机，还买了两个圣诞苹果，愉快穿过人群奔向一方天地。直至她兴致勃勃地越过门槛，才在老何常出现的位置看到一张照片。

　　还是那张豁达友善的脸，变成了黑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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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何是平安夜来临前突然走的。

　　他最近总觉得心口疼，终于在睡了一觉以后，再也没有醒来。老何这个年纪，已对生死旷达以待，所以早早给自己选好了喜欢的身后照片，又留了嘱托。

　　家人们从容地接受了一切，按老何说的，一切从简，切莫悲伤。

　　夏以臻站在院子里，镜头拍到了她想要的四角天空。这就是老何的一方天地，很小，却是他老去以后的全世界。

　　小荣随后陪夏以臻去老何墓地走了走。夏以臻用镜头记录了这段路，也是这个作品里唯一未经设想的画面。

　　雪将一切覆盖，世界安静地睡着了，两人在墓碑前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最后只是沉默着将周围被风吹落的枯枝落叶清扫干净，就离开了。

　　回去的路很空旷，白茫茫的一片，天地相接，令夏以臻眩晕。她突然发现，短暂地告别尚可以期待来日，可永久的告别，真令人没有勇气。

　　生活果然以秒为单位在发生变化，很多想等等的事，最后连实现的机会都没有。

　　她把原本的来意告诉小荣，说自己该早点来，不该等一切完美再行动，如果是那样，就不会这么遗憾。

　　小荣告诉她，其实老何留下了对他说的话，如果夏以臻想知道，他愿意代替老何，对着镜头讲出来。

　　夏以臻在雪地里对准镜头。没有光，也没有提前演练，在小荣站定的一瞬，一切便开始了。

　　小荣哈口气搓了搓手，从口袋拿出一张信纸。他大声读道。

　　荣熠小孩。
　　在漫长的岁月里，金银一直是我最忠实的伙伴，而你来到我身边，就像光穿过岁月，让我重新看到往昔的自己。

　　我交付一生技艺，不仅希望你有谋生之手段，也希望你找到生活之意义。银要锤炼与雕琢，才能获得光泽与质感，请用心体会。

　　愿在这世间，守好你的一方天地，无论未来是坦途或逆旅，都要心怀热爱与希望。

　　人生终有归期。
　　祝荣熠小孩，没有遗憾。

　　小荣一口气读完，在雪地里大口喘着。白气从他嘴边升腾，他突然拢起手，对广阔天地嘶声呐喊。

　　“爷爷！我也有话说！您在天上听！”

　　“我想说！——”

　　“您放心！我别的不行，但很勇敢！也能坚持——”

　　“您没做完的那对金耳环！我来！”

　　他说完向天空挥舞双手，大口呼吸。回声在空旷的雪地里，像涟漪一样漫开。

　　镜头的末尾，他露出微笑：“何爷爷……祝你在天上，一切都好……我们天上见。”

　　夏以臻已经看不清眼前画面，风雪很大，她的脸已经没有感觉，只是听见心里在说：人生逆旅，总有归期。爷爷，所有相爱的人，终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