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屿上盛夏》螃姑

48、告别

　　风暴潮席卷了整个淮岛。
　　这段时间海上停航，云压得很低，海浪席卷着发出沉闷的声音，像老人叹息。渔船都被遮罩了防水布，被锁链束着停在码头边。
　　淮岛陷入了每年最沉寂的时刻，一切变成灰蒙蒙的。
　　盛朗将“暂停营业”的牌子挂在门口，脸上很平静。
　　夏以臻却有些难过。
　　她不喜欢看到这种热闹褪去后的冷清，像是散场，谢幕。
　　盛朗看透了她的心思，手指蹭蹭她嘴角：“别这样，笑笑。雪季来临还会有客人的，它和这个小岛一样，也需要休息。”
　　“我知道。”
　　夏以臻明白这是当下最好的选择。盛朗说过，自雇是最灵活的经营模式，虽然大钱是一定赚不到，但小钱不断，而且避险时的灵活是其他比不了的。
　　就像风暴来临，小船永远比大船更容易在浅滩靠岸。
　　在萧条时刻，他们可以随时闭店，不需要养员工，更没有囤货和房租压力。没有收益的同时也没有成本，比起拖着十几口员工的商业体，不赔本就是最好的生意。
　　面对家味的突然歇业，夏以臻突然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成了名背包客。
　　走在生活的路上，根本不清楚明天会发生什么，可能是风景，也可能是风暴。
　　从盛夏到朗秋，盛朗带给了她新鲜的经历，可她自己还没鼓起面对不确定性的勇气。快乐与刺激她接受得很快，面临随时要接受的离别和意外，她还不能收拾好心情。
　　盛朗在一个月前风暴潮预警的时候就先知先觉给家味补装了卷帘门。
　　此时此刻，家味的老牌匾得以在眼前被缓缓遮罩、保护起来，风暴潮带来的阴沉和疾风骤雨也被挡在门外。
　　屋里渐渐暗了。
　　雷电从轰隆变成闷闷的响动，小宅院此刻成了一间避风港。
　　盛朗和夏以臻靠在桌子边，守着一只小炭炉烤栗子和玉米。
　　火苗发出哔剥的声响，盛朗突然说：“夏以臻，我们得学着告别。短暂的告别，以及永远地告别。”
　　他看到夏以臻眼神里迅速升出一抹惊诧的伤感，只好又补充，“是和这个夏天告别告别…”
　　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上去时，夏以臻的难过让他想起张彼得的叮嘱——孙静香的离开同样也是注定的，既然没人有办法，不如找点好接受的话，早点铺垫给夏以臻，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盛朗想了很久怎么开口，却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是最优解。
　　他感觉自己变得优柔得不像自己。
　　夏以臻的感性让她的眼泪好像个自动感应的水龙头，根本不需要开关，只是偶尔触碰到了什么就要流出来。
　　他实在看不了这个。每次看都揪心得要命。
　　除此之外，盛朗发觉自己也根本不擅长告别所爱。
　　他明明该深谙此道，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学习告别。告别爸爸这个词，告别妈妈这个人，告别家，告别盛玉麟，告别曾经的自己。
　　他不断经历告别，却没有变得洒脱，而是更为贪婪。这些年他一直在用理智克制贪婪，直到踏上这只小岛，他的贪婪再也无法控制，整个人在失控。
　　他很珍惜眼前的拥有，他开始贪心地希望一切是永远，永不失去。所以他现在根本不知该怎么开口劝别人接受告别，和最在意的事情挥挥手，洒脱说再见。
　　“只是暂时的告别就还好。”夏以臻烤着火自语。
　　只要还能重逢，暂时的告别就算中场休息。整理好心情和状态，下次会是更好的见面，这没什么。她很快把自己哄好。
　　盛朗点点头，“是暂时的。”
　　他张了张嘴，想继续说下去，可在看见夏以臻重新换好一张无忧无虑的笑脸儿后，又突然不忍心了。
　　“怎么了？有话说。”夏以臻搓了搓手哈气，看他欲言又止。
　　盛朗握住她的手，放在两只掌心搓了搓：“没有。”“只是觉得生活每个月都在发生变化，我们必须学着平静接受。”
　　“嗯，生活确实每个月都不一样。”
　　夏以臻回忆了一下，“夏天那会儿人多得头疼，忙得像陀螺一样停不下来。当时觉得，有时间能好好休息休息睡个觉，就是最大的奢侈。”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过去，居然关门了？”
　　夏以臻说到这儿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变化快到令人猝不及防，“现在时间突然多了，可以好好休息了，人却有点慌了，又开始怀念夏天赚钱的日子，你说生意还会好起来吗？”
　　“人怎么这么矛盾！”
　　盛朗感觉掌心的那只手在停不下的念叨里渐渐暖起来，抬头笑笑：“但无论面临什么境地，希望我们都能允许和接纳，并随时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他说的是家味，也是奶奶，以及未来夏以臻要面对的一切。
　　夏以臻点头同意，但她也觉得盛朗常常冷静得不像同龄人，就问：“盛朗，你好像对一切都很平静。你能接受所有事情的发生吗？”
　　盛朗几乎没有思考：“不能。”
　　“可我觉得你能。你好像对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都很坦然，也能接受人生的任何境遇。”
　　“你想多了，我不能。”盛朗肯定，嘴角勉强地牵了牵，“我起码可以立刻说出三件不能接受的事。”
　　“说说看。”
　　“失去存款。”
　　“嗯。”
　　“张彼得吐我身上。”
　　“噗…嗯。”
　　“你离开我。”
　　“……”
　　夏以臻愣了愣，有些得意地忍了忍一瞬的开心，想自己真是没出息，就这么一句话又压不住嘴角。
　　她很快故意说，“那也未必！说不定哪天真发生了，你也就接受了。”
　　“真要发生？”盛朗皱了皱眉，“你想好再说。”
　　夏以臻耸耸肩：“谁知道呢。”
　　她现在很喜欢逗盛朗这个认真鬼，毕竟盛朗也没少逗她，偶尔看对方着急上火也挺好玩。
　　于是她更加得意地想潇洒离开去拿几只地瓜来烤烤，却被盛朗揪住帽子：“没让你走。”
　　“绝对不能接受。”盛朗说。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严谨地说：“最多接受第二个。”
　　“接受张彼得吐你身上？”
　　“嗯。”
　　夏以臻笑得肚子疼，“好在彼得不在，让他知道又要感动地抱着你哭。大鼻涕蹭你一脖子。”
　　夏以臻想起张彼得吐在卧室的那晚，就沾了盛朗袖口芝麻大一点，就把这个保守的纯情家伙逼疯到当众脱衣服了！
　　实在好笑得要命！
　　盛朗想到张彼得每年起码要搂着自己哭两回，忍了忍。
　　一瞬间发现，夏以臻似乎说得对，也许他也就接受了。那晚当着夏以臻，他极力忍着脏话，一边恨不得把张彼得像拖把一样一起丢进桶里涮了，一边还在坚持给他擦嘴。
　　他的忍耐极限似乎还远远没有触及。
　　“可是存款总有一天也要花出去的，不然存钱就没意义了。”夏以臻又说。
　　她感觉盛朗对赚钱这件事太紧张了，赚钱行为看起来再从容，攒钱的急切心情却暴露得很明显。
　　单从这一点上来说，盛朗就和她很不一样，这是他们之间很大的分别。
　　她虽然生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但对钱一向没有太多渴望。如果不是这次孙静香生病，她根本不会想到走入面馆的经营，去多赚一点钱。
　　她向来不愿亏着自己，但也觉得一切够吃够用就好，买的东西都是性价比为上，手头有多少就计划着花多少，不会超过，也绝不攒下来。
　　她买东西会观望，也习惯把喜欢但有点心疼的东西压在心里，她常常安慰自己说——那些喜欢的东西只是被暂时放在商场里。只是放的地方不同，不代表不会被拥有。总有一天什么都合适的时候，她会有的。
　　可盛朗不是。
　　他看起来和自己条件差不多，但金钱观天差地别。
　　他对攒钱有种别样的执着，除了家味的工作，她后来才发现，盛朗在不忙的时候还会做一些英文撰写工作，这些似乎对他而言很轻松，有就处理，赚的钱打入一张单独的银行卡。
　　他每一张银行卡的钱未来分别用来做什么，都规划得清清楚楚。
　　他买东西很省，几乎没有什么属于他的快递寄到家里。但偶尔买一次，都是并不便宜且质感不错的东西。
　　如果是盛朗认为必要的事物，他绝不会拖时间等，更不会比价，只要在能力范围内，他会迅速决断。
　　“我存钱有用，所以暂时不能没有钱。”盛朗说，“这个不能接受。”
　　“好吧。”夏以臻耸耸肩，“另外…”
　　“不能离开。”盛朗看着夏以臻的脚尖，拉住她的手腕。
　　夏以臻突然觉得碳火把空气烤得变形了，也烤得她脸上一阵热。
　　盛朗的睫毛垂着，在变形的空气有些颤动，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盛朗也没有她想得那么坚强。她心里疼了一下，很快说：“不会离开。”
　　盛朗的眼睛瞬间亮了，夏以臻跟着开心了一瞬，却又有点别扭且得意地说：但这个不会是有条件的。”
　　“我首先不能接受背叛。包括变心，出轨。”
　　“我只爱你。”
　　“嗯。”夏以臻挺满意，点点头，“还有，不能不尊重我。”
　　“一定。”
　　“嗯…”
　　“还有吗？”
　　“没了，不离开！”
　　夏以臻爽快笑笑。她唬人的，其实没什么过多要求，就这些，很容易。
　　说实话盛朗对她尊重得有点儿…有些方面也根本不需要他那么尊重！所以夏以臻其实想说的只有一条，就是爱她。
　　要偏爱她，只爱她。
　　于是她又小声试探了一句：“你呢？”
　　盛朗沉默了一瞬，“我无条件陪着你。”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