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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我家就我一根独苗,别人不是叫我扬焕少爷,便是叫我扬家少爷,没几个没眼力见的叫我“小少爷”。

      陈觅胆大包天,我恼羞成怒,可最终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再把他臭骂一顿。

      就像一拳头捶到一团被晒到暖烘烘的棉花上,怎么使力都是无效。

      秋收农忙后,合作社开了,队长要我们每天只要一听到哨声就到村口前的大坝上集合,就算是半夜听到也要迅速从窝里溜出来到村口。

      虽然大半夜全村乌溜溜的一团人围在村口前念口号的场面确实搞笑又显得神经病,不过好在此后我就不必自己开锅了。

      这天是国庆,村里人都在庆祝煮出了钢,纷纷张罗旗鼓要上报给省里。后来才知道,那也不是什么钢,就是几口大锅煮成的废铁,根本做不出什么。

      这天我一如往常的坐在别人家的檐阴下剥苞米,听女人们的闲言碎嘴,时不时我也会被卷进他们的话语里。

      本来我早就能做农活了,陈觅把我想的脆弱不堪,还是没让我去坝上做重活。

      “扬焕,”女人叫到我,我停下手往角落处的女人看去,女人灰黄的脸上闪着笑容,“你有这么一个哥哥倒是享福了。”

      女人是新嫁过来的媳妇,不了解其中的缘故,我也就笑着应了应。

      陈觅确实比我大一点,比我大五岁。

      那年头,要我叫陈觅一声哥哥我还真叫不出来,叫他声哥堪比登天。原先他是我家佣人时,我就叫他“阿觅”,现在我们谁都不是谁的主仆,他还在我身边,我还叫他阿觅。

      我的脖子一直低着,低久了便痛到不行,抬起脑袋偷闲的时候,穿着短衫的陈觅气喘吁吁地朝我跑过来,脸上笑眯眯的。

      一位掉光牙的老妇人含混不清的说:“人啊,念不得。”

      他扬起手喊我:“扬焕!”

      我懒懒的笑他:

      “干什么啊,莽莽撞撞的。”

      他笑着说:“我找队长批到假了!”

      咋又要请假?要我是队长我都觉得烦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带你去县里过。”

      之前的每个生辰都是爹娘带我过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去县里,今年我爹娘不带我了,陈觅就带我去过这个生日。

      我刚站起来,身边的妇女就意味深长的“咦”了一声,我也不管不顾了,跟着陈觅就往村口走。

      去县里的路有十来公里,我们从中午走到下午,走了两个多钟头才看到那一栋栋紧紧挨在一起的小平房,今天的天气好,日子也不错,街上张贴了各种各样的喜报。

      走到副食店门口,我停住了脚,他低声问我:“想吃什么糖?”

      我往铺上扫一眼,指着木板上包装规整的太妃糖说:“我要这个,四颗。”

      这个太妃糖据说是从上海来的,本来是两毛一颗,老板认出我来了,四颗糖只给我算了六毛。

      陈觅给我买东西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只要我想要,他都会给我买。

      我没买太多别的东西,毕竟从合作公社开始后,我们的经济来源全都被阻断了。队里连小白菜都不能往自家门口种。

      买的几颗太妃糖,还打了壶酒,又去买了几团毛线,准备在入冬以前,去和那些手巧的女人学习打毛线衣。

      我们还去看了他们舞狮子,舞狮子的乐队从街道的这头热闹到街道的那头,拍手鼓掌叫好的人排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头。

      下午我们踩着夕阳走在坑坑洼洼的乡道上,我从兜里摸出两颗糖。我拆开糖纸,往自己嘴里放了一颗,又把另一颗塞到陈觅嘴边:“张嘴。”

      他不为所动,双手都是满当当的:

      “少爷你自己吃吧。”

      “叫你张嘴就张嘴,哪来那么磨叽?”

      不出半晌,他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来,瓮声瓮气地说:“谢谢小少爷。”

      谢个什么劲啊,这糖本来就是你给我买的,我不能只让你尝尽苦头最后换不来一丝甜味吧。

      我随意地摆摆手,若无其事的走在他前面。

      天黑下来我们才到村口。村子里的狗吠声此起彼伏,我让陈觅先回去,自己只身一人去了我原来住的院子。

      才不过几个月,没有打理的院子就已然杂草丛生,犄角旮旯里晃着光秃秃的树影。月光像一匹细纱布一样,给整座空宅笼上层昏昏不明的颜色,很难让人想到,这里曾经是我最想逃离的地方,如今成了静谧之地,我倒想回去。

      爹娘的尸身是我和陈觅一同送到村子东坡埋下的,虽然腐败的比较严重,我请了村里的木匠打了一口棺材,将他们好生埋在一起。

      我开了那一壶酒,洒在月色下的石板台阶上。

      我的冠礼年华,他人残花败下。

      那天晚上是近几个月来,陈觅与我说的话最多的一晚。

      我问他:“太妃糖好不好吃?”

      他答:“少爷觉得好吃便是好,以后少爷还想要告诉我就好。”

      我笑笑,总觉得今天不困,便说:

      “你怎么能依我呢?”

      他说:“你是小少爷。”

      有时候他对我纵容无度,这句话就会像是块盾牌,只要他找不到理由便托盘而出,只需这一句,就可以堵住我的所有嗤骂。然而,他似乎是从来都察觉不到他到底对我有多么包容。

      “可我现在不是少爷了,大地主全没了,哪里还有少爷?”

      “皇帝没了皇宫也还是皇帝,少爷只是没有了家,那也还是我的小少爷。”

      我被他这套说辞给逗笑了,哪里来的这样的歪理?还皇帝皇宫呢,这性质能扯在一起嘛。

      可能是我在笑的缘故,被子里被捂得热热的,脸也有些发烫,我接着问他:“

      “那你就这样当我一辈子的下人啊,你乐意啊?”

      “我不亏。”他顿了顿,“少爷为我洗衣做饭,还帮忙打理家务。工分不是我一个挣得的,少爷也在帮忙挣。还有,少爷会给我糖吃。”

      夜里静谧得很,里屋的门不会哐哐响动,我心想前段时间我还不喜欢你,甚至是烦你。我烦你又和我爹告状说我上学迟到了。

      而且……我真的能一颗糖就把你收买了吗?我不想你这么容易就被人捆住。

      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他一句:“你觉不觉得,我俩现在很想罗平和他媳妇?”

      村里有对夫妻,两人是读过书的,都尊崇着“自由恋爱”,结婚也是两家人和和气气商量好了的。结婚后,俩人婚后生活安定得让人惊羡。

      黑暗中的人似乎是翻了个身,陈觅万年不变的平躺姿势总算是有了变化,他背过身说:“嗯,像。”

      我本意是想逗逗他,谁知他回答的太认真,我都舍不得再逗他了。我绕开话题又问他:

      “你生日是哪天来着?我们家好像没怎么给你庆生过。”

      陈觅沉默了一下,似是无奈道:“少爷,我已经不记得了。”

      我的心像是被揪了一把,连着呼吸都有些沉重了。他来临沂时大概才十一岁,那时候我也才六岁,成为我家的杂工他也没有机柜过生,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降世的了。

      我说:“我好像记得,你是正月的……正月十七,对,我是在正月十七那天找到你的。就让那天成为你的生辰吧。”

      他像是极轻的笑了一下,而后闷沉的说:“

      “即使是重新定一个我的生辰,但到那天,不也一如平常的过了吗?意义是不大的。”

      我马上反驳他:“有意义!你是我捡到的,我为你庆生,以后都这样。”

      这句承诺我之后一直都在践行,从未间断过。

      但于当时来说,这话实在是不真切,就像是哄小娃儿睡觉前的胡言乱语一样,显得极其幼稚。

      “好。”

      他答应。

      “少爷,”他窸窸窣窣地翻身,面朝向我,“我今天是不是没和你说生辰快乐?”

      夜色深长,月光穿过矮矮的纸窗,给屋内铺上了暧昧不清的色彩。房子内呛人的味道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干净又熟悉的皂荚香。

      我没有吱声,他和我保持着克制的距离,除了他的呼吸能似有似无的被我感知到,其他的,我们一如往常的保持自己的边界。

      “生辰快乐,小少爷。”

      祝你安康,喜悦。

      唯愿我能一直、一直在你身边。

      后两句话他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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