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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侍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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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葵睁开眼,女孩儿的脸就在近旁。左一个是糖霜儿,右一个是宋娇萝。
梦中的大雪还未远去,唇边濡湿,喉间一股黏腻。阿葵舔了舔唇,尝到一股腥味。
“阿葵,你醒啦。”宋娇萝叫道。
阿葵点点头,慢慢坐起身来,四下里陈设古雅,床帷绣着金线,锦被上仙鹤群立,只觉陌生的很。
“这是哪儿?”她问。
宋娇萝道:“这是二哥哥院里的客室。我跑出来叫二哥哥去救你,他就带着人,抱你到了这儿,教那余老人替你诊治。没一时齐伯伯来了,召二哥哥去前院问话,小狼也给人抱去了,我心里害怕,就和糖霜儿在这儿守着你。”
“阿葵你不要怕,余老人说了,你没什么大碍,养几日就好了!”糖霜儿道。
阿葵又点头,道:“我不怕。”
“你身上哪处还痛着么?”宋娇萝坐到床前,抓过她的手臂细瞧,“我见那余老人在你手上刺了针。”
阿葵摇头,摸摸头发,只觉发顶隐隐作痛,似是给那圆头马倌揪坏了,便问:“你认得那小圆头么?”
宋娇萝疑问道:“小圆头?”
阿葵比划着:“就是那个拦在马房门前的小马倌,头很大,圆圆的。”
“我不认得他。”宋娇萝摆着头,“我认得他哥哥……”她的声音低下来,嘴唇几乎凑到了阿葵耳边,“我悄悄告诉你,他哥哥很坏,原先在园子里种花养草,后来做了坏事,就教齐伯伯给赶出去了。你莫再同他讲话。”
阿葵点头:“我不同他讲话,他抓坏了我的头发。”她摸着自己的发髻,偏头问:“你瞧我的头发是不是坏了?”
她给那小马倌揪住头发跌在地上,又给安置到这床榻上,头发早弄乱了,一边的发髻散开来,另一边的发髻也摇摇欲坠。
宋娇萝举着铜镜给她看过,见她拆散了发髻,将长发披散开来,唤侍女道:“糖霜儿,你来替阿葵梳发。”
糖霜儿取来木梳和蓖麻头油,替阿葵梳理长发。宋娇萝在一旁举着铜镜,忽然问道:“阿葵,你愿不愿每日同我玩?”
阿葵唔了一声。
宋娇萝道:“那么,今日马房里的事,你不要说给我二哥哥。”
阿葵不解,偏头看她。
只见宋娇萝小嘴一扁,委屈道:“若是你实话说了,二哥哥就会把我赶出去,教我到街上做叫花子,那么,你就再也不能同我玩啦。”
阿葵想了一会儿,认真地道:“好,我不说。”
原本愁眉苦脸的女孩儿一下子容光焕发,她轻轻一拍手,笑道:“阿葵,我告诉你,那小狼崽进到马厩里后,马厩里的马就发了疯,有一匹马跑出来,吓坏了你,这时,那小狼崽一口咬在马腹上,把你给救啦!”
阿葵瞧着她笑,也展颜一笑。
宋娇萝又道:“我闯的祸,你也不要告诉齐伯伯,齐伯伯听了会骂我的。”
阿葵疑惑道:“齐伯伯是谁?”
“齐伯伯是姨父的兄弟,姨父故去后,都是齐伯伯在管家。在府里,不论谁做了坏事,都会遭齐伯伯训斥。阿葵,你快应了,一准儿不告诉齐伯伯。”宋娇萝扯着阿葵袖口轻轻摇晃。
阿葵点了点头:“我不告诉齐伯伯。”
“小姐,还有老夫人也不能告诉。”糖霜儿在一旁道。
“是了,还有姨母,你都不准说!”
阿葵笑:“好,我谁也不说。”
“你不说什么?”房门不知何时开了,十七立在门边,抱着手臂,问。
阿葵不答,宋娇萝道:“你何时来的?怎的……”
“怎的如何?”十七笑了笑,走上前来,将阿葵上下打量了一番。
“瞧你是大好了,跟我走一趟吧。”
宋娇萝一把拦住,问:“你要带阿葵去哪儿?”
“去见老夫人,怎的,你还要拦我?”
“谁要拦你了,我——我和你同去。糖霜儿,你跟我一起。”
四人一齐出了听风苑,行至回廊上,宋娇萝忽的停了步,问道:“十七,齐伯伯还在姨母院里么?”没等十七回答,她又跺脚道,“算了,我不去啦,阿葵,你……你可要记着我的话。”
阿葵点头,宋娇萝又牵了她手道:“你过来,我再同你说几句悄悄话儿。十七,你走远些,别偷听我们说话。若是一忽儿姨母嫌你迟了,你便说是我要同阿葵玩。”
十七哼了一声,抱着手臂,背靠廊柱站定了。两个女孩儿的轻声细语时不时随风飘来,说的尽是些小狼小马的童真话儿。若是从前,他早不耐烦了,可此时,他听得津津有味,边听边想,若是将这两人的傻话告与公子知晓……
昨日里他在跑马场拾起那药膏,便立时拿给余老看了,他本以为那是小叫花子藏着的毒物,拿来毒害公子的,谁知余老却说那是一瓶医治冻疮的药膏,还是公子特意讨要的。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不可理喻。
更不可理喻的是,今日里这小叫花子在马房里闹了一场,公子不仅不计前嫌,还将她抱到了听风苑来。
他扭头,目光定在阿葵脸上。她仍穿着那件雪白披风,披风下摆和袖口沾着泥浆脏污,高兴起来又是拍掌,又是蹦跳的,一点儿规矩也没有。活脱脱就是个蛮子模样,还是个偷穿帝都公卿小姐的衣裳,一路逃荒而来的野蛮子。
不想公子会可怜这样一个蛮子。
虽然女孩儿的脸看上去娇气的很。
他的目光移向阿葵对面的宋娇萝,宋娇萝是自小便养在齐府里的表小姐,穿着打扮皆是世家小姐的派头,可是她的脸,好似没有什么颜色的花骨朵儿,总感觉缺了点儿什么。
他是个未经风月的少年,不懂美人坯子这一说,只是凭着直觉,在心里评断这两个女孩儿。毕竟懵懂,看着看着,他就觉得无聊了,女孩儿再好看,至多也就如同春月里的花儿,教人想多看两眼,但总比不过说书先生手里的惊堂木,后者才能教他热血沸腾。
看看西边的日头,他伸了个懒腰,嘟囔道:“走了走了,小叫花子。”
*
穿过院门,走过几道回廊,在看到那个坐在矮塌上的妇人时,阿葵微微的睁大了双眸。早在路上,十七便对她交待了夫人的身份,说是公子的母亲,是齐府的主母。阿葵没有母亲,只觉母亲大概就像阿爷一样,该是上了年纪的,是个很老的女人。
可眼前的妇人却是中年人光景,脸上一丝皱纹也不见,眼睛也不是浑浊的昏黄。
“你是阿葵吧?”妇人将她上下细细端详一阵,笑着问。
阿葵看见了她的牙齿,洁白齐整的牙齿,一颗也没有少,不像阿爷,连门牙都缺了。她心里说不出的稀奇,连妇人的问话也不晓得回答。
妇人身旁的婆子道:“来,坐这儿,夫人喜欢你,想和你说说话呢!”
阿葵被她牵引着,坐到了一张绣塌上,小小的绣塌,似是专门为了像她这般小小的女孩儿而设的。
“这孩子,真是生得乖巧。”妇人温和道,“听远儿说你今日受了惊,现下可大好了?赵嬷嬷,你去倒杯茶水,再取一碟子点心来。”
阿葵左右看了看,发觉房室大得很,地上铺着软软的地毯,脚踩上去一点儿声响也发不出,板壁上挂着几幅画儿,画的都是些飞起来的人,她不知那是何等人物,只觉她们的衣裳轻薄飘逸,像是白鸟的羽毛做成的。
妇人见她不答话,只管盯着板壁上垂挂的画像瞧,心想:“莫非她小小年纪,竟是个有慧根佛缘的?”
因问道:“你识得那画上的仙人么?”
阿葵回道:“不识得。”
妇人问:“那你可喜欢这些画儿?”
阿葵点头,说道:“你长得好像那画里的人。”
妇人脸上的笑意愈发温和,正逢赵嬷嬷端着漆盒进来了,她问道:“阿葵,我瞧你不似帝都里的人,听娇萝说,你是打北疆来的,也不知你平日里爱吃些什么?”
赵嬷嬷会意,将漆盒放置在方桌上,取出一碟一碟点心,摆在阿葵面前。
“你瞧这些个,可是你爱吃的?”
点心中有干果,有蜜饯,有枣泥糕,有绿豆酥……各式各样。阿葵咽了咽口水,指了指那碟枣泥糕,说道:“我爱吃这个。”
妇人道:“好,你便吃罢。”
原来这老夫人是教自己吃点心来了?阿葵想也不想,便拿起那块枣泥糕,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枣泥糕外层粘着点点葵花籽,和着残渣不住掉落,不一时,阿葵膝上、前襟上便沾满了碎屑。
妇人将她的吃相看在眼里,却仍是微笑着,不言不语。
等她吃完一块,赵嬷嬷问:“可还饿着?再吃一块罢。”
阿葵看了看碟子里余下的那块,食指动了动,终究还是难以抵御美食的诱惑,取过来,慢慢吃到了肚里。
吃完糕点,赵嬷嬷又请她喝茶,她一口喝光了。
“我这里的点心味道如何?你吃得可还习惯么?”妇人问。
阿葵说:“点心好吃。”
妇人笑问道:“你在马房里都做些什么?每日里又吃些什么?”
阿葵一一说了自己的三餐,又道:“我在马房里喂小马,梳它的鬃毛,和老爷爷一起打扫马儿尾巴里落下来的马粪。”
“真是辛苦呢。”赵嬷嬷说道,伸手去摸她的头发。
她瑟缩了一下,还是给那赵嬷嬷碰到了头发。
“瞧这头发里,还存着几束马毛呢!”赵嬷嬷拈着自她发间取下的棕褐色马毛,给妇人看。
妇人看过,也感喟着说她养马很是辛劳。阿葵并不觉得苦,倒是每日里有吃有喝,夜里也不必睡在雪地里,让她觉得很快活。
唯一难过的是,阿爷不在身边。
妇人收敛神色,掖了掖膝上的裘毯,问道:“你小小年纪,可还有家人?如何便来到了这天启城?”
阿葵说:“我同阿爷来的。阿爷说天启城里满地都是包子馒头。”
妇人和赵嬷嬷皆是一愣,而后相对着笑起来。
“不错,我听闻北疆是少有馒头和包子这等吃食的。你阿爷呢?你到府里做马奴,他可知晓?”
阿葵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妇人也不再提,只向赵嬷嬷望了一眼。
赵嬷嬷问道:“阿葵,你同小公子是在何处遇上的?”
“在雪地里。”阿葵低下头,轻声道。
“几时遇上的?”
阿葵茫然地看向她。
她又道:“可是前些日子,下雪的那日?”
阿葵点头:“是下雪的那天。”
闻言,妇人心里明了,是那回小儿子出去猎狼时,遇上了这女孩儿。瞧小儿子今日心绪不宁的作派,似也是因这孩子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