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鸩鸟归》沉默的戏剧

120、常寿（五）

　　明明是十二月的天，寒风吹在脸上，却卷不走他肩颈里的汗水，汗珠从额头滑落，流入了眼眶，秦少淮的视线变得模糊，他艰难地扬起一点下巴，抬起眼帘在人群中寻找宋温峤的身影，他拨不开手去擦拭眼睛里的汗水，只能通过朦胧的视线来确定宋温峤的位置。

　　世界变得混沌，宋温峤的脸却逐渐清晰，满身是血，却没有一滴是自己的，可表情还是那么的可怜，像是受人欺辱，眼底是承受不住的哀恸。

　　秦少淮不由得笑了，如果这一刻，子弹穿过他的大脑，能换宋温峤处于高位，他愿意以命相抵，他要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永远不可一世，要他笑容桀骜，要他万事顺遂，唯独不要他露出脆弱哀伤的表情。

　　秦少淮阖上眼，他将默许宋南天对他开出这一枪。

　　在宋温峤身后，常寿屈膝跪了下去，他直面宋南天，又像是跪拜宋温峤，在他之后，吴量茫然四顾，也跟着跪了下去，所有人屏气凝神，等待着宋南天的发落。

　　“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宋南天声音平淡地像在唠家常，可没有人敢小觑他，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靠的不是柔软心肠。

　　在问完话之后，宋南天用力抵了一下秦少淮的太阳穴，秦少淮的脑袋被迫歪过五度。

　　宋温峤感觉自己呼吸都碎了，火烧的喉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常寿嘶哑道：“去龙城，寻引岁，唤醒少淮前世的记忆。”

　　宋南天眼神凌厉看着他，视线一转落到了邵徽身上，邵徽整个人还没回过神，坐在车顶上发愣，见宋南天看向自己，勾唇一笑，喊了声：“叔。”

　　宋南天充耳不闻，只问：“邵家小子，你想要什么？”

　　邵徽微敛起笑，眼下摆明不是和宋南天打马虎眼的时候，他从车顶跳下来，踩死了一条孱弱的小鳐兽，他将黏腻的尸块踹开，倨傲道：“天空古城，长生不老药！”

　　寂静之后，常寿背对着邵徽说：“天空古城里没有那种东西，没见识的小子。”

　　邵徽居高临下看着常寿的背影，嗤了一声，目光游向宋南天的双腿，冷冷地说：“那么宋叔叔当年是怎么活过来的？”

　　常寿不耐地说：“他喝了无名氏的血，小伙子，我奉劝一句，别来凑热闹。”

　　秦少淮神色一怔，俨然忘记了当下的形势，他下意识抬头，对上宋温峤无悲无喜的双眸。

　　邵徽自然会问：“无名氏是谁？”

　　秦少淮屏气凝神，随后他听见常寿一字一顿地说：“无名氏是慕容长天的父亲，而宋温峤是慕容长天的投胎转世。”

　　宋温峤一口气堵在胸口，眨眼的时候，有血从额头滑进眼眶，他抬手擦拭，挪开手掌之时，视线豁然对上秦少淮审视的眼神。

　　常寿随即又说：“无名氏是龙城之主，龙城也就是望山所说的天空之城，无名氏曾带他去过那里，还给了宋南天一滴血，这些事情我都知道，第二次，我与望山再去龙城，可中途我们迷失方向，我们最终失败了，宋温峤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邵徽皱眉问：“所以天空古城没有长生不老药？”

　　“生灵至多九千岁，亡灵九千入轮回。九千年天道轮回，谁也躲不过，包括我在内。”常寿平淡地说。

　　不对！秦少淮脑海清明起来，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问题逐渐有了清晰的脉络，九千年天道轮回，时间对不上，落落出生在上一个轮回，那时候慕容长天和秦小虎还活着，而如今秦少淮已经近三十岁，这么算起来，落落已经活了超过九千年。

　　同样的算法，无名氏也远远超过了九千岁。

　　邵徽咧嘴笑道：“九千岁也不错啊。”

　　常寿轻轻笑了起来，邵徽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笑声里充满了嘲讽，只有宋温峤知道，常寿在笑什么。

　　宋南天打断几人的对话，“第二个问题，老先生，你可以支付多少报酬？”

　　常寿机械般地转动脖子，目光越过宋温峤，落在秦少淮颓靡的脸上，他哽声说道：“无论成功与否，待我见到引岁妖，完成招魂仪式，全世界的鳐兽会随我一并消失。”

　　宋南天不置可否，然后他问：“最后，告诉我，望山这些年发生了什么？”

　　常寿回答：“他服食了过量的音笼花，强行唤起了大量记忆，以至于我的鳐兽们无法攻占他的大脑，后来我寻遍了密林区，又从诸多旅人手里采购了各种药物，尝试清空他的记忆，从而占据他的意识。”

　　他话音刚落，宋南天又一枪崩了他的脑袋，叠着他刚才的弹痕，在脑门上又蹦一枪，火药炸裂的痕迹令他几乎半个脑袋开了花，可怖得让人不敢直视。

　　宋南天放完这一枪，再次把枪口对准了秦少淮，这一次他的食指极限按住了扳机。

　　宋温峤浑身战栗，他挪动着脚步，小心翼翼往前走，沙哑道：“爸，你冷静一点，阿淮他很害怕，爸......”

　　宋南天置若罔闻，犹然迫视着常寿的眼睛。

　　常寿头部中枪，身体向后倒去，这次他很快爬了起来，再次端正跪下，那一刻，所有人的心里五味杂陈。

　　风烛残年的老者跪伏在地，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脱水般干枯的双手在宽大的袖口下显得越发瘦弱，草地被鲜血氤氲，无数的小鳐兽蓄势待发，可最后它们只是瑟缩着身体匍匐在草丛中，如残兵败将那般低下了头，泛白的眼睛尽数合拢。

　　谁又能想到，就是这样弱不禁风的老者，在故事里行走了九千年，残害了无数人的一生。

　　“真是悲哀。”田无酒倚靠在树杈间，他按动开关，将绿藤收回手柄，目光缓慢地从人群挪开，望向薄暮的远山。

　　“老先生，你要记住，即便我的枪眼离开了他的脑袋，我也总有办法杀死他，你有千万条鳐兽，地球有几十亿人，你永远不会知道人群中有多少枪眼对准了他。”宋南天冷酷地说，“我可以让宋温峤陪你们去天空古城，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常寿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声音，“你说。”

　　“第一，立刻让鳐兽们离开人类的身体。”

　　田无酒把视线挪回来，紧盯着常寿的脸。

　　“这件事，恕我无能为力。”常寿伸出手指，指向抱头蹲在地上的许望山，肩颈处徐徐钻出红色的粘稠物，翻过衣领往下淌，呲溜一下躲进了草丛中，“像这样不完美的融合物，鳐兽们仍然受我意念控制，同时他们具有不稳定性，可完美的融合物，譬如吴量，鳐兽早已被他吸收，那是一份执念，是时不时会冒出来的念头，非我所可以控制，即便有一天我死了，他们依旧会成为少淮的信徒。”

　　田无酒攥紧了树枝，指甲抠进了树皮里，疼痛令他逐渐平缓了呼吸。

　　常寿说：“我同意让所有受我控制的鳐兽离开人类的身体，并且保证不会再牵扯无辜的人。”

　　宋南天谛视着他的表情，掷地有声地说：“第二，这趟古城之行，凡事皆以宋温峤为先，他的安全是第一位的，遇到任何分歧也由他做决断。”

　　常寿眼神凌厉地说：“秦少淮必须是第一位，宋温峤为次。”

　　宋南天眼神麻木，把扳机往下压了压，秦少淮低垂着眼，长久的跪姿已经令他双脚麻木，身体几欲倾倒。

　　常寿那双狠戾的眼神里逐渐出现了妥协，他胸膛剧烈起伏，少顷，他颓唐地说：“我答应你。”

　　“第三。”宋南天如假面般冰冷的神色终于有了龟裂，“请你郑重向望山赔礼道歉。”

　　失去鳐兽控制的许望山，宛如被抠掉电池的玻璃玩具，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没有人敢轻易走近他，生怕他如同泡沫，下一秒再次消失。

　　常寿学会了放低姿态，他用膝行的方式靠近许望山，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他慢慢将上半身俯下，如古人那般恭敬叩首。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里没有愧疚，许望山也接受不到他的道歉，此刻的许望山木讷地望向虚空，露出了恍惚又憨傻的笑容。

　　宋南天颤抖着手松开了秦少淮，喉间泛出铁锈味，轮椅轧过斑驳的青草地，朝着许望山而去。

　　后颈猝然被松开桎梏，虚软的双腿导致重心不稳，秦少淮的身体倏地倾斜了下去，随即一只手搭在他肩头，身体反方向一晃，被宋温峤抱进了怀里。

　　“阿淮，没事了。”宋温峤沙沙的声音出现在耳畔。

　　秦少淮摇头，安抚地拍了拍他扶着自己肩膀的手，“我没事，去看许教授吧。”

　　宋温峤沉着脸点头，用力抱了他一下，而后奔至许望山身旁。

　　钟隋从保镖身后冲了出来，急道：“先把望山送医院吧，他看起来不对劲。”

　　众人七手八脚把许望山塞进车里，宋南天拽住宋温峤的胳膊，肃然道：“温峤，我陪望山去医院，后面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宋温峤蹲下身，颓废地把额头靠在轮椅扶手上，宋南天蓦地就笑了，像小时候那样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轻声道：“傻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