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雀鸩鸟归》沉默的戏剧

119、常寿（四）

　　宋温峤所有的耐心都消耗见底，那一滴属于无名氏的血液燃起了滔天怒火，在那一刻，他无比地想要毁灭这个世界，如同上一世一般，将秦少淮带去无人的深山老林生活。

　　但现实是，蝼蚁们建立了制度，他们始终活在规行矩止的囹圄间。

　　草坪似与天地接壤，那辆黑色的汽车突兀地出现在画面里，常寿拄着拐杖站在车前，佝偻着背朝宋温峤微笑，而车里除司机外，似乎还坐着一人。

　　宋温峤蓦地怔住，脚步被黏在了地面上，眼眶倏而温热，潮红的眼眸里泪水簌簌而落。

　　许望山。回来了。

　　属于宋温峤的记忆在那一刻如海啸般轰然袭来，许望山的笑脸盘旋在他记忆的每个角落。

　　而此刻的许望山，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他离去时乌发透亮，归来已银丝满头。

　　常寿说：“人，我给你带回来了。”苍老的声音里带着高傲，他知道此刻，局势急转，不过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今天，他会让宋温峤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吴量从驾驶座下来，拉开后座的门，穿着运动裤的腿慢慢伸了下来，球鞋战战兢兢点在草坪上，手搭着吴量的胳膊，借力下了车。

　　许望山微微苦着脸，端着手站在原地，昔日圆润的脸颊早已不复存在，他变得无比消瘦，削尖的下巴令他显得孱弱，唯有那双眼睛还似从前那般清纯无垢，仿佛眼里装着的是无垠的银河系。

　　宋温峤用尽全力向他奔跑，寒风拂面，泪水从眼梢被吹往发鬓。

　　许望山歪着脑袋，眼神茫然看着他，随后他缓缓勾起一个邪恶的笑容，溃散的视线逐渐聚光，眼神里写满了不怀好意。

　　常寿抿着嘴嗤嗤笑了一声。

　　宋温峤的脚步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看着三人。

　　下一刻，乾帝铁杖自后而来，朝着许望山狠狠打了过去，许望山毫不畏惧般展开了双手，他微阖着眼，如演奏家一般轻轻晃动身体，让自由的风席卷他的灵魂。

　　在乾帝铁杖击向许望山面门的那一瞬，宋温峤抓住了它，他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那只右手，手背青筋暴起，骨节间发出了吱呀的声响，他咬紧了牙关，汗水在一瞬间浸湿了他的头发。

　　许望山轻哼他的歌谣，而吴量却躲进了驾驶座。

　　“宋温峤，跟我合作，望山身体里的鳐兽还不曾完美融合，我尚能控制住它。”常寿用蛊惑的声音说，“带我去龙城，我把许望山完整无缺地还给你。”

　　“我说过，你他妈求人的姿态给我放低一点！”宋温峤的声音从牙缝里逼出，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

　　常寿露出了既轻蔑又怜悯的笑容，他绕着宋温峤而走，笑问道：“快要抓不住这根铁杖了吧，我们来猜一猜，你还能撑多久，望山又还能再活几秒钟。”

　　宋温峤的双脚一前一后嵌在泥土里，被乾帝铁杖带着往前挪动，逐渐在绿地上划出两道泥痕。

　　许望山的脸近在咫尺，阻隔他们的不是那一步之遥，而是乾帝铁杖上千公斤的挥力，冰冷的铁器在宋温峤的手心转动，身体不可抑制前倾的同时，掌心被磨出了鲜血，如小溪泉般汇到指缝处汩汩而落。

　　宋温峤瞳孔欲裂，喉咙深处发出怒吼，乾帝铁杖以肉眼可见的弧度在宋温峤的手里逐渐弯曲，最终一折为二，彻底沦为了一根普通的铁棍。

　　常寿怔愕了一瞬间，下一秒，宋温峤用这根被折断的铁杖挥向他的脖子，将他打飞出几十米远，常寿的身体几次触碰草地，久违的疼痛灌入他的身体，将他逐日腐朽的身躯唤醒。

　　吴量欲图跑向常寿，但宋温峤俨然不打算放过他，他砸了手里的铁杖，怒冲向吴量，吴量回身相击，与宋温峤缠斗在一起。

　　宋温峤无比确定，吴量就是当年向他捅刀子的人，奈何他现在手里没有刀子，不然他肯定狠狠捅吴量一刀。

　　远处有汽车引擎声飞驰而来，是改装过的汽车，声音尤为刺耳。

　　宋温峤折断吴量手腕，将他提在手里的时候，有人从车上下来，恬不知耻地冲宋温峤笑，然后咔嚓一声，拍了张照片。

　　“我就知道有热闹可看。”邵徽得意说完，视线对上宋温峤阴沉的眼眸，顿时心感不妙，那种压迫感又出现了，宋温峤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蚂蚁。

　　宋温峤扔掉了吴量，眯起眼睛看向邵徽，他的手心还在流血，糜烂的皮肉攒在掌心，随着他走动的脚步，在草地上落下滴滴红晕。

　　邵徽屏住呼吸，冷静地说：“宋少，杀人可是犯法的，不过，你如果真的想练练，我改日奉陪。”他余光一瞥，急道，“那老头子活过来了。”

　　常寿颤巍巍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上的草屑，“宋温峤，你果然非同凡响，可你没有了乾帝铁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骤然间，草地里出现了许多动静，起初只是一道呼吸，红色的小鳐兽从草丛间探出头来，随后就像遍地开花般，绿色的草地上布满了红色的小泥鳅，成千上万眼睛齐齐对准宋温峤，同时眨了下眼睛。

　　邵徽汗毛直立，掌心撑着车前盖，三两下跳上了车顶。

　　田无酒等人已经追至此处，见状均是瞠目结舌，脚步犹疑在原地，丁陵下意识后退，而田无酒已然一个闪身跃上树，占据了制高点。

　　常寿咳出了一口血，他不甚在意地用手背抹去，缓缓说道：“如你所见，它们都是我的执念，数量浩瀚如海，但有一个缺点，不稳定性，就好像望山脑袋里这一条，它充满了奇思妙想，十七年间，上万条鳐兽从望山的脖子里钻进去，又因为无法融合再退出，最后只剩下这一条，能够匹配上他的脑域。”

　　宋温峤似哭未哭地望着许望山的侧脸，他曾经推测鳐兽的弱点是数量极少，如今才明白，到最后仍是许望山替他们承受了一切。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

　　宋温峤用满是鲜血的手捂了下眼睛，阴沉的眼眸里逐渐染上杀戮之气，他沉步走向常寿，像是倒计时的钟，死神正在读数。

　　“阿鸩！不要！”钟擎怒吼道，“不要冲动！”他慌乱地躲闪着脚下的鳐兽，在困境中捡起无用的乾帝铁杖，胡乱地挥舞。

　　宋温峤充耳不闻，血红的视野里只有常寿的脸。

　　就在他即将出手之时，子弹穿风而来，自宋温峤耳边擦过，卷起风里的尘埃，没入常寿的眉心，鲜血喷溅，染红了宋温峤雪白的毛衣，他站在寒风里，依旧纯白无瑕。

　　有人替他染脏了那双手。

　　他猛然回头，宋南天坐在轮椅上，双脚盖着薄毯，持枪的右手稳健有力，眉宇间酝酿着狂风暴雨，然而那一刻，他仍然是冷静的，即便他朝着常寿开了一枪。

　　世界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宋南天的脸。

　　常寿倒在草地上，鲜血从他的后脑勺化开，如绽开的血莲，染湿了青草地。而后，痉挛的身体慢慢起了变化，像是有人顶开了土地，将他的脑袋抬高，肩颈之下是无数黏腻猩红的小鳐兽，它们陆续爬出，占领了周围的草地，甚至顺着宋温峤的裤管开始攀爬，却始终只停留在他膝盖之下。

　　常寿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眉心有一个血流不止的洞，他笑容凄厉地说：“我曾听望山提起过，他在笔记上写下，鳐兽，体外杀不死，体内共存亡，这句话，并没有错，错的是，所谓存亡，并非指肉身。”

　　执念消，肉身亡。

　　秦少淮站在宋南天身后，眼神复杂看着常寿，下垂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看着众人五彩缤纷的表情，常寿肆意笑了起来，“事实证明，你们比望山更蠢钝，也更天真。”

　　“这位老先生，你或许搞错了我开枪的含义。”宋南天波澜不惊地说，树林里四面八方围来黑衣保镖，各自举着枪，对准了常寿。

　　吴量捂着断掉的胳膊，一瘸一拐走到常寿身旁。

　　常寿哑然失笑道：“宋南天，你不会以为，这些保镖可以威胁到我吧？”

　　“你还是搞错了。”宋南天持枪的手架在右腿上，他抬起左手指了指邵徽，“是他。”

　　保镖们调转枪头，指向站在车顶上看热闹的邵徽。

　　邵徽蓦地一愣，连忙举起手：“误会，我只是来蹭烧烤的。”

　　“没有什么可误会的，你们邵家有言，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们的地盘，随你，我宋南天的地方，富贵由我，生死也由我。”宋南天余光瞥向秦少淮，“少淮，你过来。”

　　秦少淮跨前一步，在他身旁蹲下，喊了声：“叔叔。”

　　宋南天抬起左手，一把擒住他的后颈，只一瞬的工夫，右手的枪已经抵在了秦少淮太阳穴处。

　　秦少淮身体僵硬，单膝跪在地上，太阳穴处是冷漠的杀意。

　　宋温峤倒吸一口凉气，厉声惊呼：“爸——！”

　　“没有人可以在我宋南天的地盘上，让我的儿子这么狼狈。”宋南天冷眼环视众人，“包括他自己。”

　　宋温峤喉头哽动，他摊开双手，试图让自己冷静，“我知道了，爸，你先放开少淮，你吓到他了。”

　　秦少淮上半身倾斜，身体泛起一阵冷意。

　　常寿嘲讽一笑，眉心处还在流血，令他整张脸显得惨不忍睹，他抬手指向秦少淮，“我赌你不敢开这枪。”

　　宋南天眼神阴翳，他挪开枪眼，转瞬间，放出一枪，砰地一声，子弹擦过许望山的头皮，嵌入了车壁之中，车身顿时凹陷了进去。

　　许望山受到惊吓，抱住脑袋蹲了下去，被火药灼伤的头皮渗出薄薄一层鲜血。

　　局势急转直下，常寿万万没想到他会朝许望山开枪，那一瞬间，恐惧涌上了他的心头，秦少淮绝对不能死，如果他死了，小虎就回不来了。

　　宋南天再次将枪口对准秦少淮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再多说一个字来刺激他。

　　这是常寿长达九千年的岁月里，最恐惧的一日。

　　宋南天平静地说：“在人类的世界里，你们应该遵守人类的秩序，而在我宋南天的地盘上，你们必须遵守我的规矩。”

　　常寿眼色阴沉看向宋南天，两个耄耋之年的老人在静默的风中对视。

　　“跪下。”宋南天云淡风轻道，“然后我们再来谈这宗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