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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忍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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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冥魂山上那几天,是柳云一生中最漫长也最短暂,最乏味也最快乐的时光。
她从前多为生活奔波忙碌,每天要面对的最严峻的问题便是衣食住行。有时独自从梦中惊醒,有时深感疲惫却仍无法入眠,有时会想起走散的人。往昔如昨,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陷于回忆,可那几天她日夜等待,除了胡思乱想,也没有什么心情去做别的。
夫君早出晚归,每每回来都伴随着一股血腥气,身为妻子的她既不能干涉劝阻,也没有什么家务好操持的。且外边险境重重,她几无自保之力,鲜少出门最好是足不出户,以免去夫君的后顾之忧是她唯一可做亦能做到的。
可是,她心知时间不多了。身体里的变化她渐渐能感觉到,不痛不痒,但她的生命力正一点一点被蚕食。
她总在盼望纪元徽能早点回来多陪陪她,可又觉得不该拖他后腿,而应该让他全心全意地去做他想做的事,所以她从不曾当面开口对他说过,而只在心中默默盼望。
反而纪元徽走时对她依依不舍,她还会含笑道:“快去吧,别耽误了。”
纪元徽回来时她也表现得很平静,只是最基本的起身相迎,笑笑道:“回来了。”而后快步走到他身前,闻见他身上的血腥气时不动声色,俯身给他倒一杯茶。
其实她多么希望飞奔向他紧紧地抱住他,对他倾诉思念,告诉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又或者纪元徽能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同她分享这一日的路途与经历。
可纪元徽什么都不会说,因为他知道那些事皆非柳云乐于所见,他也不会第一时间给予柳云拥抱,因为他知道自己浑身脏污,不愿沾染到她身上。只有等沐浴更衣之后,与柳云同塌而眠,他才会迫不及待地行夫妻之事。
柳云对那事从没有迫切地渴望过,与纪元徽水乳交融时,她只是跟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其间滋味自是难以言喻。就好比她一贯爱吃朴实无华的主食诸如馒头之类,那么她便会自发地选择馒头,可当其他糕点摆在她眼前时,她未曾尝试过,但感觉上是喜欢的,于是她试着尝了尝,果然很是不错,便忍不住吃下一整个。
大约有种无可把控的新奇感。
可柳云不欲沉沦其中,所以她多半是在配合。等到天亮以后,纪元徽出门在外,她又独自一人空守新房时,也不愿去细细回味昨夜。
她每天都在倒数,还剩多少时日。她也常常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可是如果告诉了他,便将使他痛苦,更将惹出许多事端。
倒不如安安静静平平淡淡地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
纪元徽有时望见她痴痴的眼神会心中一悸,可也只是在临走之际在她唇上一吻罢了。他读不懂柳云眷恋的眼神,更读不懂她平静而悲伤的心。
自然,柳云不该也不想让他猜,既然她选择不说,他便还是不知道的好。
只是想想还是会有些难过,还是会觉得遗憾的吧,本就不剩多少时日了,他们却还不能时时刻刻在一个。那许多许多个孤寂独守的时刻,不是都浪费了。
可她本不是会感到寂寞的人啊,她早就独身惯了,从来不愿给任何人增添烦扰,她只是感到惋惜罢了。
这辈子出乎意料地嫁了人,嫁给了本无可能的人,也是她最深爱的人。明明她的夫君也深爱她,明明幸福唾手可得,却偏偏没时间了。
有时她想,只要曾经拥有就好了吧,她得到了从前连企盼都不敢的幸福,又怎么能期望天长地久呢?可有时她又想,为什么不能?为什么得到一定伴随着失去,纵然这幸福远超寻常,可她从前吃过的苦头还不够多吗?为什么一定要她付出生命的代价?
有时她还想,或许她早该放弃的,正是因为这幸福远超寻常,她就好像意外收获了本不属于自己的甚而可以说本不配拥有的东西,所以才要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
可她原本只想要平凡的生活啊,若不可得,何必让她拥有?
可她又凭何不配呢?凭什么人一生下来就要分三六九等,凭什么她就像烂泥一样分文不值?
想来想去不过自叹一声多思无益罢了。
每到这时,柳云便会在房间里走动走动,推开窗望望窗外的风景,或是心酸苦笑,或是深深呼吸,总之要让自己的心绪重归安宁。
人生中没有什么过不去,因为时间不会静止,所有的一切都在过去。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她便好像不那么期望纪元徽陪伴她的时间能多一点了,心中的惋惜也渐渐淡去。能再见到,再拥抱,再缠绵缱绻,即使时日无多,也没什么了。
她本想给纪元徽织一件里衣,可她不擅针线也从来不是聪慧细腻之人,所以直到纪元徽说要陪她出门走走,她也没织明白,只留下一块尚未收线的织布。
半途而废,其实也没什么。
毕竟她想挣的钱,想读的书,想习的武,皆已成空,她还不是将就凑合地活到了现在。
顺着命运的长河漂流至今,她不是没想过逆流而上,可是她竭尽全力也没能掀起一片水花,便就失败了。
终究还不是只能随波逐流,想想那些白费的心力,徒劳的翻腾,无谓的坚持,也只剩好笑罢了。
连日里看着纪元徽晨起暮归,她想这便是成家之后的生活吧,她终于也有属于自己的家了。若非呼吸越渐艰难,胸口日渐发闷,行走坐卧越发地没了力气,她一定会倍感幸福。
她之所以有那许多的怨念,之所以还会困于过去,为之心塞苦闷,而无法十成十地珍惜当下,还不就是因为这身子眼瞅着就要不中用了。到时长眠地底,过往所有便彻底地烟消云散了,也再不能陪在心爱之人的身边了。
可是纪元徽知道她有多爱他吗?生离死别,到底还是死别更痛苦吧,连一点念想都不再有了。她已是将死之人,即便痛苦,也痛苦不了多久,可活着的人该怎么办?
当她细数幸福时光时,纪元徽还以为来日方长,当她遗憾不能永远时,纪元徽还在外头拼杀。原来彼此深爱也未必能心意相通,他们夜夜同眠,却是一个忍悲,一个不知情由而满足于当下的怀拥。
看来在这段感情里,她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
同时她也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纪元徽在最后时分说要陪她,她便觉得,这就够了。想来上天还是眷顾她的,何必贪求太多?
她看似从容地笑道:“好。”
心里却如遍山牡丹竞相争艳,积聚多年的尘霾一扫而空,天与地皆焕然一新,整个世间都变得灿烂多姿了。
她当然会说好,因为实在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