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捌·失子夺情征人行(二) ...

  •   易中元头七那天,追封的圣旨下来了,追赠易中元为正一品太保、一等毅国公,公爵爵位世袭罔替。同时,还有配享太庙的殊荣。
      易中元已逝,他的毅国公爵位,自然传给了易清晏。
      当天下午,易清晏进宫面圣。
      御书房外的小黄门高声唱道:“毅国公到!”令廊下的易清晏在五六月的天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荀灏在殿内批阅奏折,听到黄门的声音后,道:“宣。”
      御书房中没有别人,易清晏进去后喊道:“大哥!”
      “何事?”荀灏望着他,隐隐猜到了他的来意。
      “这个公爵,我……”易清晏浑身不自在,“我不能要。”
      荀灏心里一叹,果然是此事。
      “为何不能要?”他敛了眉,摆出皇帝的威严来,“这是你易家应得的,有何不能要?”
      “大哥,军功都是我父亲的,与我何干?”易清晏道,“平白得了个爵位,这不是不劳而获吗?”
      荀灏无奈地看着他:“二弟,我倒是也想大加封赏易将军,可这能吗?”
      “况且,易家世代忠良,你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一心为国的忠臣,你父亲这个爵位,我只后悔给的太晚,没有在他在世时便封赏他。如今爵位传给你,也是应该的,不必为此愧疚。”
      “二弟,”他望着易清晏,眼里竟有了落寞,“我如今才发现,我贵为皇帝,又是大哥,却没有什么能给你和三弟。金银珠宝你们不缺,功名利禄你们不重,功勋与官爵都想要自己挣,那我还有什么能给你们的?”
      他自嘲地一笑:“说是帝王坐拥四海,但实际上拥有的也寥寥无几,还不能光明正大地以兄弟之礼与你们相待。除了毅国公这个头衔和比以前多一些的俸禄封地,我还能给你什么?”
      “再说了,圣旨已经下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况皇帝乎?让我收回成命,那不是朝令夕改么?”
      易清晏听罢摇头:“总是说不过你。”
      “还有一事,”他话锋一转,“大哥,我想夺情。”
      大楚有规,为官者家中父母去世,为人子均需丁忧二十七个月,回家守丧。特殊情况可以上书“夺情”,即不为父母守丧,继续在朝为官。
      虽然许多官员均不甘心自己的仕途因为为父母守丧而暂停甚至大受影响,却少有人会提出“夺情”二字。夺情夺情,本就是不通情理之所为。不孝父母,乃是大忌,一个不慎,便要遭受满朝文武、千万百姓的唾骂。
      在这之前,只有许多年前的一位文官,官拜太子太傅,回家丁忧时被皇帝苦苦挽留,才选择了夺情。即便如此,也承受了许多骂名。
      如今易清晏竟主动提出夺情?
      “二弟,这是?”荀灏惊异地望着他。
      “大哥,西北不可不去,边关不可不守,家仇不可不报。”易清晏一字一顿地道,“就算百官没有提出让我上战场,我也势必要回去的。”
      “此仇不报非君子!”
      “你现在就走?”荀灏依然掩饰不了惊讶,“我前些日子就听闻了弟妹的事,如今乱成了一锅粥,你还要回边关去?”
      听荀灏提起慕容清,易清晏的悲伤也忍不住从眼角流露:“我打算一个月后走,等拙荆的身子养好。她的事……”他嗫嚅了半晌:“是我对不住她。”
      “但边关不能不回。”
      “二弟……”
      “大哥。”他看着荀灏的眼睛,说道,“我意已决,多说无益。”
      第二日一早的朝会上,易清晏当众提出夺情,自请戍边,满朝哗然。
      无数御史跳出来指着易清晏的鼻子谴责,说他“不孝父母,何以忠君爱国”“家事不定,如何统兵,如何安邦”。
      易清晏迎着御史的斥责,目光锋利地如寒光凛凛的刀:“那敢问大人,如今的西北边关,何人来守?”
      “先父毕生所愿,便是边关太平、百姓和乐,如今夙愿未满,遗恨终生,为国尽忠,战死沙场。为人子,继承先父遗志,保一方平安,外御敌,内安邦,此为孝顺;为人臣,守护边关安宁,不受外敌侵犯,此为忠诚。若日日跪在先父坟前上香磕头便是孝,手执笏板在堂上信口开河便是忠,那便是愚孝、愚忠!此等忠孝,吾不为也!”易清晏毫不退让,一句句仿佛战场上的连弩,打得那御史措手不及,气得满脸通红。
      “若真要我留在京城、丁忧在家,也不是不行。”易清晏冷冷地笑了,那表情更像是挑衅,“那西北十几万大军,谁来统领?几十万百姓的平安,谁来守护?丢失多年的八州九城,谁来收复?您举荐一位吧,还是说,您自己去?”
      那御史气得都要冒烟,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不愿退让,好像一只要打鸣的公鸡,也不知是觉得易清晏无理还是觉得自己失了面子。他额角青筋直跳,怒道:“那毅国公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是最佳人选?”
      易清晏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我可从没说自己是最佳人选,您要是觉得我不行,就举荐一位行的。”
      “不过,”他收了表情,冷漠地看着御史,“大人未必也太小看我与先父了。”
      那御史还想说什么,却被荀灏一身呵斥打断了。“够了!”荀灏怒视着御史,“成何体统!”
      斥了御史,他又转向易清晏,无奈地道:“毅国公,你也少说两句吧。”那语气,怎么听着都有些纵容的意味。
      易清晏耸耸肩,拜了一拜,回到原位去了。
      荀灏也不想再听他们唇枪舌剑,拍板道:“毅国公夺情之请,朕允了,封为虎威大将军,统帅西北大军,戍边御敌。”
      “散朝!”
      下了朝会,易清晏又悄悄地找了荀灏。
      “大哥,你今日怎么同意了?”易清晏道,“我还以为你昨日那个态度,肯定会驳回呢。”
      荀灏满眼无奈地看着他:“你如此坚持,我能不同意吗?”
      “况且,你今日说的‘愚忠愚孝’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他道,“现如今,许多朝臣都不过是愚忠,尤其是那帮御史,今日参这个一本,明日参那个一本,自认为能维护朝堂政治清明,也不过是互相争斗、互喷唾沫罢了。等到真的有事让他们做时,立刻鸦雀无声了,一个个溜得比兔子都快。”
      他叹了口气:“你与你父亲,都是难得的真正的忠良,可惜了。”
      “你要小心些,像你这样一片赤子之心的人不多了,很有可能被利欲熏心之人加以利用残害。”他像真正的兄长叮嘱家里没心眼的弟弟一样,殷殷道,“上战场更要小心些,保护好自己。”
      他开了个玩笑:“如今朝廷真正能干的人不多了,你算一个。就算是为了我,也要平平安安地回来,知道吗?我还等着你给我做三五十年大将军呢。”
      易清晏难得也笑了:“做五十年大将军可不得了,到那时你我皆是古稀高龄,白发苍苍,垂垂老矣。那么大把年纪了,你还要我上战场拼杀,也太不体恤老臣了。”
      “黄忠七十而斩夏侯渊,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荀灏笑道,“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过,待到你我古稀之龄,应当是四海升平,再无战事。”他道,“到那时,就可以像从前那样,日日赏月喝酒了。”
      易清晏听得眼眶发热,应道:“好。日日赏月喝酒。”
      ——————————————
      大半个月后,慕容清出了小月子,易清晏便准备动身前往风月关了。
      临走前慕容清拉着他的衣袖,神色期期:“夫君,当真要走么?”
      易清晏看着她的眼神,心头那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愧疚之请再度升起,却说不出一个“不”字,只能抿着唇默默点头。
      慕容清眼里似有水光:“那我与你同去,可好?”
      易清晏大惊,一口回绝了:“这怎么行?此去路远,边关苦寒,你这身子还没养好,怎么受得了舟车劳顿?”
      “不要紧的。”慕容清很坚持,“我能受得了。”
      “不行。”易清晏依旧不松口,“更何况如今边关形势紧张,随时可能爆发战事。我们与乌戎的脸已经彻底撕破了,我杀了乌戎王子,乌戎王害了父亲,两边都折了一员重臣,闹得这般难看,除了发动战争,很难收场了。”
      “所以,这个时候就不要去了,好么?你留在京城,我心里安定些。”易清晏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
      “我只是担心你。”慕容清道,“边关艰苦,战事频发,你肩上担子又重,我怕你照顾不好自己……”
      易清晏失笑:“这有什么。以前没成亲的时候,我不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么?你以为那个时候爹会管我?”
      他把慕容清抱在怀里,轻轻说道:“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易清晏安抚了慕容清,便前往易夫人处拜别母亲。
      却不曾想,以往言笑晏晏、殷殷叮嘱征人的易夫人,如今却哭得涕泪横流,成了个泪人,拉着易清晏的袖子,说什么也不让他走。
      “清晏,清晏……”易夫人哭着道,“别去了,算娘求你,别去了……”
      “你爹已经不在了,你不能再有事了,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娘怎么过……”她说得声泪俱下,“家里只有你了,阿清又出了那样的事……你千万不能再有事了,就当是为了我,成么?就当是为了娘……”
      “娘……”易清晏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狠下心,一根一根掰开易夫人抓着他衣袖的手指。
      尽管易夫人抓得紧,也敌不过终日习武的男子,被迫撒开了手。
      易清晏向侍女使了个眼神,立刻便有两名侍女上前,将易夫人抱住了。易夫人挣不开她们的桎梏,望着易清晏嚎啕大哭。
      易清晏走出几步,毫无预料地转身跪下,冲母亲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磕在石板上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娘,孩儿不孝。”他随后起身,身后红袍飞扬,再也没回头。
      他带着几名副将、三五随从从易府离开,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只听得马蹄踏在路上发出的“嗒嗒”声。
      出了楚京城后,易清晏望着眼前的村落、农田、溪流、山丘,突然说道:“若是我也战死边疆,就把我与先父葬在一处吧。”
      “大将军……”他身后的副将很是不解地看着他,眼里隐隐有了泪。
      “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国家太平、百姓和乐,此乃先父遗志,亦是吾之夙愿。”易清晏说道,“为国战死,马革裹尸,是为将者最好的结局,亦是我毕生所愿。”
      悠悠夏风从星南河上吹过,风里裹挟着星南河上的荷花香气,还有画舫歌女的脂粉气息。遥遥的,似乎连那琵琶女的浅吟低唱、吴侬软语也一道送来了,勾得那帮无忧无虑的世家公子心痒痒。暖融融的风吹出了繁华的楚京,扑着城外马上几人的面,又悠悠地去了。
      往西北走,楚京那好似软玉温香的美人身段的风抵不住炎炎烈日、大漠黄沙,折在了半路上。取而代之的是西域热情奔放的胡姬女郎,舞着灵蛇一般的细腰,裹挟着漫天黄沙,仿佛是舞动着身上一片朦胧的绢纱。这热风里没有了歌声与琴声,只有一步一响的驼铃,和刀剑相碰的冰冷声音。
      这炽热到几乎割伤皮肤的风,一吹就是三五载。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