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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捌·失子夺情征人行(一) ...

  •   忠武将军易中元战死一事,震惊朝野。无数朝臣为易中元上书请封,或是在朝堂上义正辞严地喊着讨伐乌戎的口号;无数百姓,尤其是边关一带百姓失声痛哭,家家自发地举行祭祀,祭奠亡魂。
      而易府上下,也一夜之间回到了冬天。
      处处挂了白幡,人人穿了孝服,一句欢声笑语也没有了,众人行色匆匆,一言不发。偌大的府邸,竟显得了无生气。
      灵堂里没有棺木,只供奉了牌位。尸体已经在大火中完全损毁、面目全非,便由康将军做主,与其他牺牲的将士们一起葬在了安匀城外的一处山坡,提名“忠烈冢”。雨打风吹几百年,这片山坡也被安匀世代百姓叫做“英雄冢”,据说年年会保佑安匀一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不受外敌侵犯。当然,这是后话。
      荀灏在报信的使者抵京的第二日一早便到了易府灵堂,无论是作为帝王慰问亡者家属,还是作为大哥探望失孤的弟弟,他都理应到场。
      进去时易清晏正垂着头跪在一旁,他已经跪了一夜,脸上的泪痕早就干了,悲痛的泪水化作内心里熊熊燃烧的仇恨,恨不能饮乌戎之血、啖乌戎之肉。
      荀灏没有打扰他,取了三炷香,对着牌位拜了三拜。他是帝王,除祭祀外不行跪礼,这已经是最高级别的殊荣了。
      行完礼后他走到易清晏身前,伸出手来:“二弟,起来吧,跪了这么久了,歇会儿。”灵堂里没有旁人,不用顾虑。
      易清晏抬头看着他,眼神是从前从未有过的黯淡:“大哥……”
      “起来吧。”他又说了一遍,将易清晏拉了起来。
      “大哥……”易清晏想说什么,然而喉头发紧,好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二弟,节哀。”荀灏将他紧紧抱住,像安抚孩子一般拍他的背,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这与他自己失去父亲太不一样了,老皇帝对他凉薄,他对老皇帝也没什么感情可言了。但易中元与易清晏不同,易中元于他,是慈父,是严师,亦是战友。丧父之痛,无人能与他感同身受。
      于是荀灏说起了如今朝堂上的情况:“许多官员都为你父亲请封,也有不少人进言,要对乌戎出兵。”
      “你怎么想?”他问道。
      “请封……”易清晏沉默了许久才说道,“父亲一生征战沙场,也不为功名利禄,不过是求四海升平……请封一事,大哥看着办吧。”
      “至于出兵……”
      “国仇家恨,焉能不报?”
      荀灏叹了口气,问:“谁去?”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除了易清晏去,还有谁去?
      “大哥,戍边本就是我胸中志向。”易清晏道,“子承父志,在所不辞。”
      “还让你去,不好吧。”荀灏于心不忍地道。私心里,他不愿意易清晏再去边关。易中元战死在边关,还要再将他的独子送上战场,未免太过残忍。若是可以,他到宁愿易清晏做个闲散勋贵,平安一生。
      但他知道弟弟的志向。
      雄鹰安能居于金丝笼,猛虎岂肯缠绵温柔乡?
      两人又叙了会儿话,荀灏便回宫了。他走后没多久,褚言辙又来祭拜,兄弟二人又聊了许久。
      但他们所有人都知道,宽慰起不到任何作用,如今易清晏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
      送走了兄弟,易清晏正准备继续跪灵堂,却见碧桃急匆匆地闯进来:“少爷!”
      易清晏拧起眉,语气不善:“灵堂之地,岂容大呼小叫?出去!”他鲜少有如此凶神恶煞的表情,然而如今心中怒火正盛,难免牵连。
      碧桃也自知失了礼,“噗通”一下跪下了,先冲易中元的牌位磕了三个响头,才对易清晏道:“少爷,您快去看看少夫人吧,少夫人她……她小产了!”
      这消息仿佛千钧重石,一下子砸在易清晏身上,令他几近窒息。
      他如坠冰窖,呆若木鸡。
      ——————————————
      易清晏像一尊雕塑一般站在外屋,半晌不曾挪动一下,只愣愣地盯着房门。好一会儿,府医从里屋出来,轻轻掩上门,惶恐地站在易清晏身前。
      “她怎么样了?”易清晏问道,声音很轻,好像生怕惊扰了别人。
      “少夫人原本胎像已经平稳了,近日突逢变故,心绪不平,大起大落,加之略有磕碰,又过度操劳,休养不当,这才……”府医每说一个词,便抬头悄悄看一眼易清晏,生怕他的言辞不当,给这个在短短一两天内接连失去了父亲与孩子的青年更为沉重的打击。
      府医咬咬牙,继续往下说道:“少夫人先天身弱,体内寒气颇重,如今心绪悲恸,又值小产,气血大虚,五脏乍寒,阴阳失调,伤了根本,怕是……”他扯了一大堆深奥复杂的医理,似乎这样便可让他接下来的话听上去不那么残忍。
      易清晏似乎也意识到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静静地看着府医,不逼问,不惊慌,更不歇斯底里。
      “怕是以后难有子嗣了……”似乎是被易清晏的平静鼓舞了,府医一口气说了出来,然而尾音却越来越弱,越来越小。
      他垂下头去,神色惶惶,等着易清晏发作。
      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惊慌失措的追问,也没有揪着他衣领怒斥的暴跳如雷,更没有拉着他的衣袖涕泪横流的悲恸,只有长久的、如空谷般的平静。
      他紧张地抬头:“少爷……”
      “我知道了。”易清晏的声音很淡,像白开水,也像什么都没加的白粥。他轻轻挥手,道:“辛苦了,你去吧。”
      府医诺诺地退下了,出门时没忍住,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易清晏,却发现他依然如一棵松柏,傲立原地。
      易清晏在外屋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将胸中奔涌的悲痛全部化作埋在深海的暗流,面上风平浪静,深处暗流汹涌。他想哭,但眼泪仿佛已经在得知父亲的死讯时哭干了,在灵堂中跪着的深夜里流尽了,如今再闻重重噩耗,也哭不出一滴泪了。
      哭泣已经不是他可以拥有的权利了,他只能选择屹立。
      除了挺起脊梁,别无他法。
      当最后一丝没有被藏掖好的悲伤也被夏日的热气蒸干了,他才轻轻推开门,走进里屋。
      里屋一点烛火如豆,在黑暗中艰难地挣扎着。光线昏暗,窗户紧闭,似乎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凝固于无形。
      他的脚步很轻,仿佛地面上流淌的日光,从门口蔓延到床边。床帷垂下,虚虚地掩着,只露出一只白皙瘦弱的手。
      他缓缓地在床沿坐下,半个身子探进床帷,凝眸望着床上的女子。他缓缓地执起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似乎这样可以消融彼此的悲伤。
      “清晏?”慕容清缓缓睁眼,便看见易清晏坐在床边。他逆光而坐,看不清容貌,更看不清眼里的神色。
      “你怎么样了?”易清晏问道,声音干净得如一汪清泉,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慕容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失败了。她本想说“我很好”,话语却梗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口。喉咙深处泛着酸涩的味道,鼻尖发酸,眼眶发胀,一句话没出口,眼泪却下来了。
      “好端端的,怎么哭上了?”易清晏看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有些惊慌失措了,像个小孩子一般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掉。“不哭,不哭了……”他俯下身轻轻揽住她,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她的后背。
      慕容清像小婴儿一样攥着易清晏的衣襟,眼泪都沾到了衣襟上:“清晏,对……对不起……”
      易清晏在她耳边低哄:“做什么道歉呢?不是你的错。”
      “不是任何人的错。”
      “孩子没了……”慕容清抽噎着,“我们的孩子……”
      “我知道,你很喜欢那个孩子……你买了那么多东西……你还想教他学武艺……”她伏在他怀里,抽泣地停不下来,“没了……”
      易清晏沉默了半晌,久久不语。他突然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初在慕容清面前表现出了对孩子巨大的期待与期盼,若是他没有显得那么盼望这个孩子,她心里会不会好受些?
      他们静静地抱了许久,易清晏才出声:“没事,你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再说了,”他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更真一些,“以后还有机会,不是么?”
      “可是……”慕容清正要说话,又被易清晏打断了:“府医的水平我能不知道么,也就那样。他说的话,未必都是真的。”
      “就算……就算真的不能再有孩子了,你若是喜欢,咱们也可以从族里过继一个。”易清晏道,“易家枝繁叶茂,旁支的奶娃娃多得很,看模样个个都乖巧可爱,咱们挑一个,嗯?”
      “……好。”
      又是长久的沉默,好像沉重的海水、无尽的黑夜一般,将两人包裹、淹没。心头说不出的千言万语化在黑色的沉默里,好像这样才能让心口散不掉的沉闷郁气舒展一二。
      许久之后,慕容清轻轻拍了拍易清晏的背:“你还要去忙吧,不用陪我了,我没事。”
      易清晏叹了口气,放开了她:“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别多想。”
      “万事有我呢。”
      他走出房门,才惊觉日暮西垂,夜色四合。一整日水米不进,他竟也感觉不到饥渴。一件又一件噩耗,一次又一次沉痛,这仿佛松软的泥土下一层又一层岩石,越往下便越发沉重,表层的事物反而都没那么重要了。
      一阵晚风吹过,吹得他双眼又胀又涩又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捌·失子夺情征人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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