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番外 无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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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琴
1、
书生有一把好琴。
不知是哪年哪代传承下来的宝贝，经世却未损，历久而弥坚。千年梧桐木塑成的伏羲琴式，天山冰蚕丝捻做的泠泠五弦，内合五行，外合五音，中有流水纹路轻轻浅浅，浮游于琴身，朱红丝缕上缀着七彩琉璃珠，微光熠熠，悬垂在焦尾。
形制如此，已是世间难得。更遑论那琴音温润绵厚，清雅绝伦，能有幸倾耳一听的，尽皆摇头感叹，只道是莫说“三月不知肉味”，便是三年，三生，怕也难忘那精妙琴音。
这样稀世的一把古琴，虽隐于山野，却也难防好事者悠悠之口，你一言我一语，渐渐的，在外就传出了声名。
十里八乡，或有那些爱附庸风雅的贵胄权臣、富豪乡绅，听了传言，心中蠢蠢欲动——想这天高地广，若逢因缘际会，哪个不想一睹古琴真身，又有哪个不想一闻铮铮妙音。于是登门拜帖，托人周转，一时间，种种凡尘俗务，尽向书生家门庭纷至沓来。
只可惜书生素日就是个眼高于顶的，他虽身居世外偏僻之所，举止间又纯然是一副儒生派头，然而若论起行事作风，却远非一般读书人可比。
那些远道而来，殷殷切切想要一观古琴真面目的，在书生家门前徘徊良久，叩门再三，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望穿了眼，等枯了心，方才见一红衣少女袅袅婷婷地提裾而出，客客气气地向诸人行个欠身礼，声音如莺啼燕绕，只说一句，主人不便见客，烦劳诸位，还是请回吧。
这一道和颜悦色地闭门羹，生生闷杀了一众骚人。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来客心上虽然懑懑不平，却又碍着书生出身尊贵，面上只能叹气退步。也有那一两个不甘心还想叨扰的，扶着帽子，踮着脚，瞪着眼，只往那白玉砌成的门楼子里面瞅。隔着一道珠帘，远远的，只瞧见一华服男子长身而立，华带委地，宫扇在手，唇角虽带着三分笑意，那一双鎏金色的眸子里却是从上往下睨着人，窥不穿摸不透，全是拒人千里的凛凛傲气。
一眼之下，再热切的心思，也被冰了个透。
珠帘内，书生负手扬眉，似笑非笑，唤一声仙凤，自书房内取来古琴，横于膝上。沉吟半晌，方起手轻拢慢捻，一串淙淙之音，如月笼沙，如水轻流，从指尖倾泻而下。
琴音若水，源起三江，绕过巴陵，一路浩浩汤汤，却在归海刹那，兀然断流。
静侍一旁的红衣少女，听琴音乍断，不觉一惊，抬眼时，只看见主人恹恹罢了手，放下古琴，立在窗前，午后的光线从雕花窗棱间洒进来，照得他身影黯黯不明。
这样默立着，过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命书童带着琴案，香炉，茶具，枕垫，径自往山中去了。
2、
道士爱云游四方。
这一日午后，日头朗朗，天色晴好，空山得夜半新雨而愈发苍翠，山涧清风徐来，泉水叮咚作响。道士身着一袭雪色道袍，脚踏一双圆玉扣丝屐，臂弯间搭着一柄拂尘，沿山势一路悠然行来，听鸟语闻花香，只觉天地之大，无处不可为家。
走到快山顶的地方，双足略有疲乏，道士抬起脚，低头望了望穿了三年、已磨得发薄的鞋底，轻声叹了口气，接着四下里一寻觅，方瞧见迎面的松树下蹲着一块大青石，干净又平整，石下一抹青苔，石缝一丛野花，在风中招展着，正是要待客来的意思。
道士冲着青石笑了笑，走上前欣欣然揽起袍角，把拂尘放到一边，阖目坐到石墩上，闲闲散散，且做歇息。
人的五感总是那么奇妙，眼睛闭上了，耳朵便随之变得更加灵敏。道士虽然闭目养着神，隐隐约约的，却觉得有什么声响顺着山风，悄悄地就潜进了耳蜗里。
……短裘高帽长竿，风清月朗地天宽……兀坐竟无言，胸次飘然，寂无机见从心便……
瑶琴一曲流水高山，忘机曲漫谈……
道士慢慢睁开眼。
那风声鸟鸣里夹杂着的，原来竟是琴音。
还是了不得的琴音。
多散淡的一首曲子，竟被这琴者弹出了六分真意三分傲，还有一分不可一世的清狂。
道士摇头一笑，提着拂尘站起身，回首躬身行个礼，慢道一声多谢石兄，施施然便向那山林掩映处走去。
蜿蜿蜒蜒的山路绕着潺潺山溪，盘旋而上，道士一路分花拂柳，照例不紧不慢地走。那古琴的声音似水长流，绵延不绝，伴着他行到水穷处，拨开云雾丛林，眼前豁然开朗。
山顶处平坦开阔，周边疏疏朗朗有几株青松翠柏，树荫下，一道紫色身影背着身，盘膝坐在白色的软垫上，面前一座琴案，案上一架古琴，琴畔一炉幽香。
弹琴人以簪束发，衣领后斜插着一把紫珠华扇，分明是儒生的派头，打扮得却华丽贵气，周身光华璀璨，教人不可逼视。
这当口，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一首曲子似是随性而起，扬着手，还这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滚拂着。
道士拿拂尘揩了揩地，以手抱膝，雪白的道袍也就这么坐到空地上，不言也不语，气定神闲地跟着听。
这一曲却是从未时弹到了日落。
书生曲罢回手之时，道士站起身来，坐着的时候尚不觉得，此刻站直身体，才发觉腿脚又涨又麻。他弯着腰捶了捶腿，再抬眼时，只看到遍布晚霞的空中，掠过鸿雁行行。
当真是，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此琴名为‘寻’。”
道士愣了愣，回眼看过来。
书生手指按着尚在轻震的琴弦上，不知什么时候已回转过身子，一双美目直盯着道士瞧，灼灼闪闪，中有流光。
这样一对视，未过片刻，两人都齐齐笑了。
一笑之中，山高水长，平生不解思量。
3、
书生和道士就这么结成了好友。
如是好友，便少不了相知相谈。遇到闲时良辰，书生和道士便相邀于山中，一把古琴，一个漫弹一个听；一座棋盘，黑白绞杀十九路；一壶香茗，两人对酌山花开。日落下山时，只觉得山中一日，浑不知红尘更迭，便是世上已过了漫漫千年，也算不上奇事了。
这一日黄昏时分，书生弹罢一曲《幽兰》，抱琴于怀，瞧着道士那张刚正不阿的面庞，华扇半掩在嘴角，忽然生了促狭的心思。
他躬身颔首，有礼有节地问，不知先生何以为生？
道士瞥他一眼，慢悠悠地把拂尘挥到腕间，说喏，如是而已。
书生眸光一转，又说既然是道士，那么降妖除魔、推理演算之类，当是极为拿手的咯？
道士放下手中茶盏，打个哈哈，斜着眼说施主想要算什么？官运还是姻缘？
书生勾唇一笑，伸出左手，五指对着道士，手掌上摊，说先生可否给吾一观命相？
道士看也不看，信口说道，你一生锦衣玉食，绮罗烟霞，运数恒通，有享不尽的荣华，赏不尽的……
话没有说完，便被书生装模作样的一声哀叹堵住。书生摇摇头，把话音拖得悠长，说岂不知富贵繁华随烟散，温柔乡原是粉骷髅。先生明知，吾要算的，并不是这个。
这么说着，左手又向道士面前送了送。
道士看了他一眼，知道此番再躲不过，不情不愿地低头望过去，谁料一看之下，竟莫名怔忡，良久无言。
书生眼瞧着他那芜草般的雪眉越皱越高，郁结不开，把那一点惊疑深深藏进梨涡里，笑问：莫非先生看出了什么祸愆？
道士回了魂，摇头说无。
书生上前一步，再问：不是祸愆，是劫是缘？
道士又摇头，拂尘扫上肩头，闭着眼说非劫非缘，乃是道士我的一场竹篮打水。
吾之命相……书生好奇，长眉一挑：关好友何事？
道士没好气地拍掉还支楞在面前的手，说你今日上山，可曾带了银两？
书生摸了摸腰间锦带，一时没明白，便老老实实地答道，今日……确是不曾。
这便是了。道士拍拍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须知普天之下，哪有算卦不给钱的道理。
一句话幽幽说完，道士起身踱到崖边，负手而立，山风徐来，白衣翻飞似舞。
书生看着他的背影，一愣过后，终于大笑出声。
一面含着笑，一面又向道士劝道：以你我知音之情，莫逆之交，还请好友大度一些，把这卦钱给免了吧。
知音之情，莫逆之交。
道士仰着头，在心里默然喟叹，想那书生掌心曲线明朗若刻，根深绵长，乃天生贵胄之相，中有一道却细密纠缠，蜿蜒逆走，徘徊不可开解，竟似痴缠之状。
他望一眼天边流霞，挥挥袖，说也罢也罢，再弹一曲吧。
身后，书生了然一笑，横琴于膝，扬手起拨，一串琴音铮铮而起，在天地间恣意流转。
4、
月上中天，已是三更。
书生独坐山石上，脚边立着一尊红泥小火炉，茶香袅袅；面前孤零零一架沉沉古琴，他指尖按压在琴弦上，却并无半点要弹的意思。
他与道士约好，月圆之夜，会于山巅，烹茶听琴。只是自上山以来，左等右等，一个时辰过去了，却还不见道者的影子。
他抬眼望了望夜色，想拿道士平素就是个爱姗姗来迟的，怨不得天尤不得人，心里无奈，也只好轻叹一声，就这么干等着。
“约我来此，难道是来听你唉声叹气的吗？”
突然有人在身后，一本正经做笑言。
书生倏然回头，只见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白衣人长身立于树下，拂尘静垂臂弯，树影明灭，摇曳得他身似山间云雾，这样暧昧不清里，却看得见他眼角唇边，微微有笑意。
不是道士又是谁。
书生眉梢轻挑，故作哀怨，说听琴的人迟迟不来，教吾魂萦梦绕，相思既不能解，唯有长叹以慰寂寥，好友须见谅才是。
一句话打发得道士老脸一红，却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慢慢走过来，背着月光坐在青石上，捧起手边的紫砂茶盅。
书生见他慢悠悠的动作，眉眼也跟着舒展开来。他用余光又看了眼道士，低声一笑，左手压弦，右手一挥，清清凌凌，划出如月空灵之音。
琴初拨，夜未央。起始一曲，是初见那日的《鸥鹭忘机》。
这一夜月华如洗，照得群山绵绵如卧，青石明明似镜，崖下江水滔滔若练。
书生信手切切而弹，道士低眸静静而听。千里万里，尽付于一片月色琴音。
长夜不觉晓，不知过了多少光阴，书生抬眼时，方瞧见天边已有一二飞鸟出巢，山脉尽头依稀可见浅白云霞。
他转头去看身边的道士，那白衣白发在将明未明的天色中，愈发显得朦胧莫辨。书生调了调琴弦，指尖轻抬，道：“最后一曲，好友请细听。”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琴音如风中铃铎，悠扬又清烈，却是一曲《凤求凰》。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奏出这样的一支曲子，恰当不恰当且不论，只是个中真意，言浅意深，欲要辨时，却每每忘言。
曲终罢手，书生抬起头，只看见道士不知何时已立在眼前，拢袖颔首，眉间平平展展，面上淡淡含笑，只说道：多谢好友，此夜琴音，深铭于心。
书生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定眼看道士背对山崖站着，白衣溶于天际云雾之中，渺渺茫茫，渐渐的，竟如水消融，浅淡不见了。
好友，就此别过了。
书生愕然一惊，猝然起身，伸手欲拉住道士臂弯，只是触手所及，四顾空茫，天大地大，哪里还有道者的身影。
“时也命也，无可逆转。”
书生失神之际，忽见树后转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不知从何而来，兀自开口道：“他途遇妖魔，阳数已尽。只是……”
他本是要去做神仙的，只因要见你这一遭，生生折损了几世修行，此番又入轮回，再无仙缘可渡。
书生咬牙不语，只问：何处可以寻他？
老者摇摇头：“水月镜花，万念皆空。人世种种，归于寂灭。”
……寻得，却守不得。
书生拂袖回身，手掌抚于古琴之上，默然半晌，掌心用力，指节发白，指尖崩出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如此，要你何用。
寂寂空山中，乍闻裂帛一声，那稀世古琴竟被他一折两段，又狠狠掷于崖底，再无回音。
崖下，云海涛生涛灭，翻涌千年。
高山流水遇知音，
知音不在谁堪听？
焦尾声断斜阳里，
寻遍人间已无琴。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番外 无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