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143、一月十四

　　面对甯安的讯问，韦小舟老实交代了一切。他个人还是很配合的，就是讲话绕了点，原本半小时能说清楚的事，他硬生生花了三个小时。韦小舟承认，“我人生只剩下我一个人”的账号是他的，昨天也是他开车载仇薇琳离开了女人街。他之所以接近她，是为了她的预知未来能力。他想知道他什么时候觉醒出身为“怪胎”的超能力。
　　“等等，你说‘觉醒出身为“怪胎”的超能力’？”甯安惊讶：“你怎么知道你是‘怪胎’？”
　　“有、有人给我做、做了血检，所以我……知道。”
　　“谁？”
　　韦小舟怯怯地垂下目光，不语。
　　甯安知道，对韦小舟这种人，不便气势汹汹地逼问，最好是让他按他自己的节奏叙述，遂展开皱成一条的眉毛，轻声说：“你继续吧。”
　　韦小舟平常总被人嫌弃“大舌”“结巴”“口齿不清”“反应比乌龟还慢”，在审讯前，他紧张得直想上厕所——他怕审讯员烦躁起来把他的舌头剪掉。但见甯安如此和颜悦色又有耐心后，他不禁难以置信又受宠若惊地瞟了他几眼，低下头，嗫嚅道：“琳、琳琳帮我占卜了，她说，我会在今年的6月8日下午，两点二十三分零三秒，觉醒，顺风耳的，能力。我为，为了感谢她就……就问她想去哪、哪里玩，她说游乐园……”
　　韦小舟说话时掺杂着种将死之人拼命想把遗言挤出口却无能为力的呜咽感，听得一旁的记录员喉咙里莫名其妙地卡了块痰，吐不出、咽不下，难受极了。甯安泰然自若，替他顺出了接下去的话：“所以你就带她去了燕川乐园，然后被我们抓到了这里。”
　　韦小舟连忙点头以表赞同。
　　“我接下去要问几个你没提到的问题。”甯安说，“首先，整起案子是你一个人策划的吗？”
　　韦小舟顿了一下，刚想摇头，却又使劲点了点头。
　　“你的同伙，就是和仇薇琳交换身份的那个人，他现在在哪儿？”
　　韦小舟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摇头是不知道的意思？”
　　韦小舟摇了摇头。
　　“你想袒护他？”
　　“……”
　　“袒护同伙，可是要承担相应责任的。你确定？”
　　韦小舟毫不犹豫地连点了五次头。
　　甯安无奈地叹了口气：“既然决定包庇他，就对我说实话吧。拐骗仇薇琳的计划，是你同伙想出来的吧？”
　　“不……不是！”韦小舟喊完后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激了，垂首顿了顿，说，“我……我没想拐骗琳琳……我是真心，想带她出去，玩一次……”
　　韦小舟涨红脸的模样极为不知所措，似乎非常害怕被认定为拐骗犯，看上去不像在撒谎。甯安不想引起他的反抗情绪，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让仇薇琳脱离她监护人的方法，是你同伴的主意吧？”
　　“嗯……嗯。”
　　“他也想仇薇琳帮他预知未来？”
　　韦小舟摇了摇头：“他只是听、听了我的烦恼，说要帮我……”
　　“你的烦恼，是你觉醒不了超能力？”
　　“不、不是的。我最初和他说的是……是我弟。”
　　“你弟弟？”
　　韦小舟的畏缩目光于甯安身上一扫而过：“其实，我知道你们不是警察。你们是专门管制异类的，对吧？”
　　韦小舟这两句说得出乎意料的平畅顺利，吐字也格外清晰，听得记录员居然一个不经意间，将那折磨得他痛不欲生的痰咽了下去。
　　甯安沉声问：“是你同伙告诉你的吗？”
　　韦小舟摇了下头，语速回归为蜗牛爬行，声音也恢复成了富有“磁性”的男低音：“你们的存在，我一年半前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韦小舟沉默片刻，眯起眼睛，一边回忆一边说：“我有个弟弟叫……叫韦小辉，比、比我小了十岁，高中的时候得、得了重病，治不好，爸妈为了救他，把他送……送到一个秘密设施里了。”
　　毋庸置疑，这个秘密设施就是部门直属的研究院。
　　“送、送进去后，我们就再、再也没收到小辉的消息。”韦小舟继续期期艾艾地说：“爸妈找了很久也找、找不到，他们在弥留之际，还嘱咐我一、一定要找到小辉。前、前年八月份，小辉他自、自己回来了，只不过身、身上……都是伤。他不让我带他去看医生，还不让我给他用药。虽、虽然他后来自己好了，以前生的病似、似乎也好了，但小辉他，变、变得一点都不小辉了，总是发脾气，甚至还、还能隔空爆物，我的仓鼠就是他不小心……我觉得他身上肯定发生了不、不好的事，就叫他告诉我，然后，他就和我说了异类、设施的事……”
　　“后来呢？”
　　“小辉说他是趁着有人炸了设施，擅自逃出来的，如果被发现了，一定会被、被抓回去。我听了，马上想带他逃走，可、可没想到，他们已经找上门来了……”
　　韦小舟眼眶含泪地哽咽了一下：“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走，什么都做不到……我很后悔，我完全帮不上他，我是个没用的哥哥，弟弟明明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我却什么都做不到……我是个没用的哥哥，我是个没用的哥哥……”
　　之后，韦小舟一直在重复“我是个没用的哥哥”，每说一次，就捶自己脑袋一下，深深的不甘懊悔与强烈的自责愧疚不言而喻。甯安不忍心让他把自己敲成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握住他的手腕，轻声细语道：“不是你的错。”
　　韦小舟呆呆地盯了甯安片刻，忽然嘴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甯安心里五味陈杂，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包纸巾，递了过去。韦小舟说了声“谢谢”，取出一张擤了鼻涕又擦眼泪，结果越擦眼泪越多，审讯被迫一度中止。半晌后，他总算平复了情绪，连向甯安道了好几次歉。
　　“你是如何与你同伙认识的？”
　　“是他主动找上我的。他说他想、帮我和小辉。小辉被带走后，他也很后悔，给我留了联系方式，说我有困难的时候，可以去找他……”
　　“所以你就和他说，希望能找回韦小辉？”
　　“他说你们的势力很大，不是我所能抗衡的，所以让我把寻找小辉的事，交给他。我答应了。但接下来的半年，我过得一点都，不像一个人。”这是韦小舟平生以来第一次讲这么多话，兴许是熟能生巧，他学会把句子分成一个个短句来说了，不至于磕磕绊绊，听得人欲拍案而起揍他一顿，“我是小辉的哥哥，怎么能把弟弟丢给别人，却撒手不管呢？我知道我硬不过你们，我也没想硬过你们。我是个没用的哥哥，话说不灵清，又笨又蠢，工作做不好，只会给别人添麻烦……可就算没用，就算口吃，就算又笨又蠢，我也不想小辉一个人……我想让他知道，哥在这！”
　　看着双目炯炯有神的韦小舟，甯安恍然明白那句“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单寂寞”的个人简介中，“你”所指的对象了。
　　“我和他说，要是没办法让小辉，出来的话，我进去好了。我想陪小辉，不管要我做什么，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我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他一开始拒绝我了，但后来可能是看我，一直都没有放弃，就答应我了。”
　　“血检是他给你做的？”
　　韦小舟点了点头：“他说能进入设施的，只有异类实验的实验体，和‘怪胎’。我年龄太大，前一个方法，基本不可能。而且也很少有‘怪胎’，到我这个年龄，还没觉醒出能力。我本来非常忐忑，但看到血检结果后，我想，我这个哥哥，可能还是有点用的。”
　　他得到救赎似的笑了笑，继续道：“他说，他只为从部门手下，解救异类而行动，因此不会主动，暴露我的身份，只有等你们自己发现我。可我迟迟觉醒不了能力，你们也迟迟没注意到我。我实在是等不了了，便问他有没有办法。他说强行觉醒，有致命的危险，不允许我尝试。不过他又说，他有法子知道我，觉醒的时间。”
　　“于是就有了今天。”
　　“是的，是他帮我联系的琳琳。他说，不论我什时候觉醒，这个方法绝对能，让你们注意到我。”韦小舟垂下眼，眸中尽是对他的感激：“他说这件事有违，他的原则和信念，但若这是解救我，的唯一方法，他定当全心全力助我。我真的，很感谢他。”
　　话音落下，整间审讯室鸦雀无声。记录员也因为这段故事过于唏嘘，十指暂停了敲击键盘的动作。
　　别的异类，不惜引发事件、牵连无辜群众，也要逃离部门的魔爪，因为他们深知被当成实验白鼠的恐惧与痛苦；他们为了泄恨，即便卷起腥风血雨、脚踩遍野横尸，也全无负罪感，讥笑一切都是部门咎由自取。然而韦小舟，他是史上首位情愿被部门剥夺作为人的权利，宁愿被当成非人的实验样品、躺在实验台上任人宰割的异类。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他弟弟，只为了他唯一还在世的家人。这份勇气，举世无双。
　　韦小舟被带走后，记录员自言自语似的发表了观点：“研究院和收容所是怎样对待异类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但凡能重见天日的，无一不投奔至塞勒涅。这个韦小舟虽凭一时身为兄长的责任，希望和韦小辉团圆，但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后悔？韦小辉若知道了他哥是为了他才被抓的，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吗？”
　　甯安无以否认：“你说的没错，这些都是目前难以预判的。但起码他所踏出的这一步，你我均无法及。单凭这点，足以判定他是位难得的好兄长。”
　　记录员不可置否地笑了一声。甯安看了眼留有韦小舟余温的硬座，才刚走出审讯室，就见路明宇被一句“我最讨厌你了”轰了出来，随后是一阵响亮的关门声。
　　“怎么了？”甯安上去问道。
　　路明宇无可奈何地说：“琳琳气我逮捕了韦小舟，她说他是好人。”
　　“韦小舟的确没想害她，还带她出去玩了一天。她说他是好人，无可厚非。”
　　“我知道，所以才说我爱莫能助。可她却一定要是我放了他，否则一辈子不理我。”
　　……果然是个孩子么。
　　甯安同情地吁了口气：“我来和她谈谈吧。”
　　路明宇讶然：“可以吗？”
　　甯安轻轻一笑，伸手敲了敲门：“仇薇琳，我是策处科三组的副组长甯安，能进去和你谈谈吗？”
　　仇薇琳：“……”
　　甯安试着按了下门把——门没锁。
　　“不出声的话，我就进来了。”
　　房间里，仇薇琳正双臂交叉于胸前，眼睛微红、鼓着腮帮子的样子颇为气恼。她悄悄瞄了眼甯安，立即认出了他是组织抓捕韦小舟的行动负责人：“你，你是……能不能放了韦叔叔？”
　　甯安微微一惊，他还以为她铁定会用命令语气。
　　“我没有这个权力。”他在她对面坐下。
　　“为什么？你是负责人，大家不都听你的么？”
　　“尽管韦小舟并未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他把你拐离你监护人的这一行为本身，已经构成犯罪了。既然是犯罪，惩戒便必不可免——这就是法律存在的意义。”
　　“带我出去玩也算犯罪吗？”仇薇琳蔫头耷脑地说：“那这样的话，小宇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出门，也能算犯罪了。”
　　“我不否认路明宇监护你的行为有些过度，”甯安实事求是，“但你和韦小舟在外面玩的时候，有想过路明宇的感受吗？他至始至终都在担心你，唯恐你被不法分子拐走，进而遭遇不测；为了尽快找到你，这两天更是连眼睛都没合过一下——他明明是你最亲近的人，你却对他的关心视若无睹吗？”
　　“我……”仇薇琳低下头，暗暗捏住了羊绒裙的裙角。
　　仇薇琳不似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她不会无理取闹，也不懂所谓的箴言大道理，她擅长换位思考，也善于理解他人的难处。虽然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童稚，却也的的确确有将他人放在心上。她抿了抿唇，问：“小宇，真的很担心我吗？”
　　“嗯。”甯安点了点头。
　　“我没想让他担心很久。”仇薇琳略显委屈地说：“我原本打算今天玩完就回来的。我只是气他不让我做这做那，不禁止我出门，就是派一大堆人随行，所以才……”
　　“关于这点，你有试着和他沟通吗？”
　　仇薇琳摇了摇头：“每次说起这件事，我就会生气，他还得变着法子哄我高兴。我不想他麻烦，所以最近都没提。”
　　甯安温柔一笑：“看来，你还是挺为他着想的。”
　　仇薇琳的脸倏地红了：“也、也没有啦……”
　　“和他坐下来好好沟通一下吧。我想，通过这次事件，他应该意识到什么了。”
　　仇薇琳有所领悟地看了眼甯安，恳求道：“那韦叔叔呢？他是好心办了坏事，能不能减轻他的惩罚？”
　　“你放心，”甯安笃定道，“我会竭尽所能帮他的。”
　　“真的吗？谢谢你！”仇薇琳惊喜地说完，又郑重其事地道歉道：“这次害你们劳师动众，真的很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这句话，还是对他说吧。”
　　甯安稍稍侧身，站于门口、面露愧色的路明宇就映入了仇薇琳的眼帘。她直直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甯安自觉退场，与路明宇擦肩而过之际，轻声说了句“她是个好孩子，跟她好好谈谈吧”，再随手关上了门。
　　“甯副组长，”一个人小跑来说，“万部长请你过去一趟。”
　　万佳晟叫甯安，自然为的是韦小舟一案。甯安简单报告完后问：“部长，按规定，韦小舟之后会被送进收容所吧？”
　　仅有被选为实验体的异类才会被送进设施，其他异类（包括一度接受过实验，后又失去实验价值的异类）都会被收关于收容所。
　　万佳晟漫不经心：“你想说什么？”
　　“能否让韦小辉与他见一面？”
　　万佳晟蓦地一抬眼，冰冷的目光落在了甯安身上。
　　甯安自知这个请求于情于理均不妥当，更何况，他之前还因周末的事公然顶撞过他。但为了让韦小舟兄弟得以重逢，就算被说厚颜无耻，甯安也认了：“上次是我出言不逊，冲撞了您，抱歉。我会深刻反省的并上交检讨的，所以这次还请您……”
　　“不用了。”
　　甯安顿时心一沉——也对，万佳晟为人自尊心极强，容不得被人反驳，尤其是下属和晚辈，怎么可能轻易姑息以下犯上这种不良行为？
　　万佳晟眯着眼睛观察了会儿对方的微表情，不露声色地开了口：“你说的没错，只有你才能帮我监视风逸才，这是我的软肋。作为发现这点的奖励，我允许你利用它来达成你的目的——交易和生意的成立总建立在胁迫与妥协之上，只有擅长抓住对手弱点的人才有资格建瓴高屋。”他正眼直视甯安，眼神不仅没有丝毫不满，反而还带着点褒奖的赏识，“只是那种语气，我确实不喜欢。希望你下次能换个口气威胁我。”
　　甯安如释重负：“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就同我说说你对韦小舟同伙的看法吧。”万佳晟突然话音一顿，“你觉得，他是风逸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