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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山河碎 ...

  •   夜晚越空蒙在榻前侍疾,谭仪却怎么也睡不着。夜色过半,他忍不住起身对越空蒙说道:“近些日子以来,我总是梦见先帝。”

      越空蒙本也没有睡意,一直醒着准备照顾谭仪。听谭仪和他说话,便立刻坐了起来。

      见越空蒙睁着双眼认真听着,谭仪接着道:“先帝六岁就登基了,那时候执.政的大臣是宰相萧之洛。萧之洛惊才绝艳,在盛元初年名噪一时。”

      “我是盛元十三年选官进京的,当时年少成名少年轻狂,见不惯萧之洛挟天子以令诸侯,便写了诗讽刺他,谁知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公文一下,昔日好友不见了踪影,各方叔伯也断了联系,我是真真正正知道了什么叫人走茶凉。”

      “那时候我满心灰心,当场就递了辞呈,拎了酒坠了箫便要潇洒天地。在我路过十里亭的时候,是先帝把我劝了回来,让我去了朱提。后来我们同心戮力斗倒了萧之洛,迎来了盛元盛世。”

      说着,谭仪起身,从房间里拿出来一个小盒子。盒子是紫檀木做的,上面刻着精致繁杂的花纹,一看就知是精品——木椟尚且如此精细,不知其中宝珠又是如何珍贵?

      谭仪打开木椟,里面却不是越空蒙想象的任何一种东西,而是一只草绿色的兔子。

      越空蒙眯了眯眼,恍然间想到,池寒渌好像也送了他这么一只草兔子,被他好好封存起来了。

      谭仪指着草兔子道:“这是先帝给我编的。那是我们是被萧之洛逼的最惨的时候,我被萧之洛讽刺的一文不名却毫无办法,只能躲在宫中的海棠花下骂萧之洛出气。那时候先帝为了哄我,就编了这只兔子哄我开心。”

      说着,谭仪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先帝真把我当孩子哄了,我当时都看傻了。”

      说着说着,谭仪的眼圈也红了:“我老了,要去见先帝了。”

      越空蒙轻轻叫了一声“先生”。

      谭仪没说话,而是坐到案前铺上了纸,说道:“空蒙替我磨墨。”

      越空蒙跪坐一旁,看着谭仪一笔一字写下此生最后一道奏疏。

      【臣昧死言,臣自幼时,便立壮志,愿为肱骨,辅佐明君。少时得志,得志猖狂,恶于宰辅,夕贬交趾。臣自轻慢,轻言辞官,惟赖先帝隆恩,恕臣之慢,予臣之恩,臣自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尔来三十又四年矣。

      臣许期间,北访上谷,南下九德,西至朱提,东临吴兴,近历遍二十一州,言天下万方。臣下不惭,谓悉知大齐矣。臣得陛下隆恩,忝列尚书,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怠慢,遂得虚名。今臣有言,望陛下听之。

      老子曰,‘我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为成器长。’,望陛下初心不负,在民上,必以其言下之;在民前,必以其身后之,念己为君为父,视天下百姓为子,方不负先帝恩德。

      今臣故去,惟望陛下心意如初。稽首以闻。】

      ******

      谭仪的奏疏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递交到了宫里,长平帝看过后泪水纵横,对身侧的内官道:“叫太子随驾,摆驾太傅府。”

      池归璨随着长平帝在清晨到了太傅府,那时越空蒙还睡在外间未醒。被声音吵起来的时候,他还带着未醒的迷蒙。池归璨走过去轻轻推了推越空蒙,越空蒙才回过神来向长平帝见礼。

      长平帝温和地点了点头,说道:“辛苦你了。”

      越空蒙口说“不敢”,但长平帝没有回应,他直接推门进了内室。

      谭仪还睡在榻上未醒。他衣衫整齐,睡姿也端正的很,在睡梦中也没有丢弃世家子弟的仪态。

      越空蒙解释道:“今日丑时先生还在写奏疏,怕是要晚起,请陛下见谅。”

      长平帝却没接话,他走到榻边,手抖了抖,拿起来又放下,半晌,他道:“请医官来。”

      池归璨见状脸色惨白,越空蒙脸上更是说不出的惊慌,身子一软,竟好似站立不住。池归璨在一旁扶了一把,才没让越空蒙御前失仪。

      没过多久,医官来了,把了谭仪的脉搏后,直接跪了下来。

      这一跪就是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彻底吹飞了摇摇欲坠的屋顶。

      长平帝哭道:“先生……”

      越空蒙怎么也没想到昨晚还在和他说先帝如何如何的人会在睡梦中突然逝去,尤其是,那个时候,他还睡在外间,没有听到一点声响。

      越空蒙只觉眼前一黑,直接倒了下去,吓得池归璨将他打了横抱,喊道:“医官!”

      ******

      长平元年冬,太傅谭仪薨。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太傅谭仪,其性之温,其行之德,允文允武,四方之纲,可堪将相,翰墨奇香,甚悼尔之,弗躬者也。是宜褒编,以彰潜德,今辰驾鹤,天地之殇。兹特赠尔:谥号曰文,许葬皇陵。尔灵不昧,天佑国昌。】

      ******

      谭仪无妻无子,这道圣旨还是越空蒙以弟子的身份接的,谭仪的身后事也是越空蒙以弟子的身份操持的。

      说是操持谭仪的身后事,实际上一应事务都由大鸿胪主持,大行令、典客令实行,越空蒙不过空挂一个虚名。

      但哪怕空挂虚名,越空蒙也不轻松。谭仪待他如子,他亦待谭仪如师如父,如今谭仪故去,越空蒙受的打击不必任何人小。

      谭仪驾鹤的那日越空蒙直接晕了过去,医官施了针,越空蒙才转醒。越空蒙醒来就抱着池归璨哭,哭谭仪驾鹤西游,哭自己当时就在门外却什么都不知道。

      池归璨忍着悲痛安慰越空蒙:“空蒙,这与你无关。先生大限到了,早晚有这一日。”

      越空蒙没说话,只是将脸埋在池归璨的怀里,泪水一颗接一颗地掉。

      他知道谭仪早晚都会有这一日,可当谭仪就这样在睡梦中离去还是令他措手不及,尤其是那个时候,他正在外间侍疾。

      就算知道哪怕那时他听到了什么也救不回谭仪,但想到谭仪故去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他还是忍不住埋怨自己。

      池归璨叹了口气,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越空蒙的背算作安抚。

      门外,池寒渌听着室内传来的声音,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鞑靼·乌兰巴托】

      乌兰巴托是鞑靼的都城。正值腊月,乌兰巴托不知比洛阳冷了多少倍。风雪漫天,草无寸青,鞑靼的子民都缩在帐篷里,不肯轻易出来。

      鞑靼的王帐里烧着大齐传过来的“朝阳炭”。

      “朝阳”一词源自《诗经》“凤凰鸣矣,于彼朝阳”,象征着“朝阳炭”的昂贵与稀有。

      “朝阳炭”以蜂蜜做粘合剂,将炭粒做成凤凰双飞的模样,一经燃烧,如凤凰涅磐,区区木炭也有惊艳之景。但因造价昂贵,除非门阀士族,一般人家根本用不起。

      鞑靼的王乌骨突就坐在王帐的上首。此时北方胡族已有了座椅,并不像大齐一样流行跪坐。乌骨突穿着虎皮长袄,脖子上戴着一大串象征着勇猛的狼牙项链,坐在椅子上看着刚刚送来的情报。

      情报上是鞑靼的文字:【太傅谭仪过世】。

      乌骨突没抬头:“消息确认了吗?”

      乌骨突的独子维耶站在下首,他恭敬地回话:“回父汗,确认了,大齐的皇帝还下了圣旨,让谭仪葬在皇陵。”

      乌骨突没接话,气氛瞬间就凝滞了起来,维耶与乌骨突并不亲密,对乌骨突更是敬怕多于亲近,因此也沉默了起来。

      维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乌骨突终于说话了:“调兵吧,按着他们汉人的说法,等谭雁雅过了头七,你就率军南下,争取在十日内夺回上谷、北平、辽西三郡。”

      维耶双眼一亮。

      今年四月,谭仪北上和谈,明明大齐已无良将,谭仪毫无优势,可偏偏谭仪一开口,就说得乌骨突同意归还他们夺得的四郡,这让维耶一直很不满。

      他长在鞑靼草原,看腻了草原上的风景,也不想经历一到冬天就有无数子民饿死的惨痛。而大齐真真占据天时地利,明明是荒凉偏僻的边陲,城池繁华却远胜于鞑靼最大的城市。

      维耶爱极了大齐的繁华。

      几月之前他奉父汗的命令持国书受降,一路从北境走到洛阳,期间的盛景让他这辈子都忘不了。

      惊叹之余,便是浓浓的野心——他也想住在洛阳这样繁华的城市,他不想四处游牧,不想一到冬天就为了粮食棉花对人俯首称臣。

      若能将如此繁华的都城收于掌心,此生无憾。

      维耶大声道:“必不辱使命!”

      乌骨突难得的笑了笑,说道:“下去练兵吧,也让父汗看看,我鞑靼未来的王,究竟有几分本事。”

      维耶的双眼亮的发光。

      维耶走后,乌骨突看着桌上的情报难得的发了会儿呆。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背对帐门口,望着王帐内挂着的地图。他走到一旁,轻轻拉了一下一条长绳,墙上突然就展开一幅画。

      那是一副美人图。

      画上的美人红衣白马、长发瀑悬,粗糙的画质也掩盖不住美人的绝色倾城。

      乌骨突看着画上的美人,轻叹一声:“赫兰珠,你输了。池崤(盛元帝)死了,谭雁雅也死了,没人能阻止我了,大齐如画的江山是我的了。”

      说着,他又重复了一遍:“赫兰珠,你输了。”

      ******

      谭仪下葬的那日,满朝文武都来送行。越空蒙持弟子礼,为谭仪披麻戴孝。

      风雪漫天,参杂着带着不祥的纸钱,像是天地的悲歌,在送这位贤臣最后一程。

      所有人就站在漫天的大雪中,流露出或真心或假意的沉痛,而越空蒙却早已悲伤到不会哭泣。

      谭仪被葬在盛元帝的陵寝里,永远追随他效忠的皇。

      封陵的刹那,长平帝终于忍不住悲痛,喊了一声“先生”。

      这句话像是打开洪水的闸门,所有人都开始哭了起来。被悲凉渲染,越空蒙终于忍不住,泪水流了满脸。

      池归璨跟在长平帝的身边,此时陪在越空蒙身边的人是池寒渌。池寒渌扶住越空蒙的肩,什么都没说。

      越空蒙轻声道:“王爷如论如何也要哭出来,不然看在别人眼里,御史台就又能上奏了。”

      池寒渌垂下了眼,苦笑道:“我哭不出来。”

      谭仪驾鹤池寒渌怎么可能不悲伤?或者说,最难过的人就该是池寒渌。

      池归璨有父皇,有母后;越空蒙也有父母幼弟;唯有池寒渌,生母早逝,生父冷淡,越空蒙之前只得谭仪一人喜欢。

      池寒渌待谭仪如亚父,谭仪故去,他亦心痛不已。可他最近经历了太多,多到他早已容不下悲伤。

      越空蒙没说话,只是伸出手在池寒渌的脸上胡乱擦了擦。

      池寒渌眸色暖了几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山河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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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我有一个秘密——我是秦始皇!我不装了,我摊牌了,我真是秦始皇!你们收藏我的预收《法兰西求学日常[民国]》,我把英语给你们灭了。合作愉快←_←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