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21、寒泠泉水

　　绿竹只敢简单讲述了师妹的来历，还夹点自己的愤愤不平和同情：“伤你之人真是下了毒手，把三魂七魄都震碎，这是怀着多大的仇恨。自你成了人形后，魂魄被强行剥离躯体一事时常发生，都是师父吊着你这条命。我想你该知道这些事情，出山寻找真相，否则日日提心吊胆活在恐惧之中，万一再发生相同的事情而师父又不在身边 。”

　　木黎虽怀疑过自己身世，却想不到自己竟然有过一世，发生在了两百多年前，时间跨度之大令她感觉十分不真实，听的茫然不解，问：“难道前世我是个恶人，才有人铁心要除掉我？”

　　绿竹本意只是激师妹离开离山，对她前世是地仙一事闭口不提，话点到此就行，说的多了师父真降罪下来可就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了，她撩起一捧清水继续洗着手中的衣裳，道：“你有前世，有人还想害你性命，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木黎站在水中发愣，溪水温柔的从她两条裸露的腿上抚过，脑子里说乱却又对从前的事一无所知，说不乱却又听的浑浑噩噩全都是“魂飞魄散、万恶之人”这样的猜测，“师父为何不告诉我，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应该告诉我啊，她顾忌什么？”

　　绿竹道：“师父怕你出事！”

　　“我会出什么事？师姐说的越多，我越糊涂！”

　　“你这么多年就没想过要离开离山吗？”

　　自懵懂出世开始，她就在离山，在离山的每个角落都留下足印，望着离山对面的汪洋大海，听着海面吹来的风声，还有山中的云海翻滚，在山坡上的小屋中度过了一日又一日，从未想过离山之外是何景象，师父说过她是为守护离山而生，她就从没想过离开此处。
　　木黎默不作答。

　　绿竹道：“真是傻，怎么会有人不问过去和将来呢！”她见师妹神情恍惚脸色有些苍白，无端的生出一点同情和怜爱，住了口不再说话。

　　“你还没回答师父怕我出什么事？”

　　“你的身体离不开寒泠泉水，你会枯萎，这就是你最致命的弱点。”

　　这个她一直都知晓，就守在泉水旁的她从未害怕过无泉水就枯竭带来的危险，一旦考虑下山就发现这还真是个致命处，她伸出与常人无异的双手，紧了紧站在溪底卵石上的双足，习以为常的事情突然变得难以置信，“我好好一个大活人，因为不喝那水就会枯萎，呵，天方夜谭。”

　　“师妹，师妹——”

　　绿竹喊了两声才把她从失神中唤回，“今日的话，你不要跟师父提起。”

　　木黎笑道：“放心吧，师姐。”

　　从溪边回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断掉寒泠泉水，她不信自己的身体能特殊成离奇怪谈，躲在山坡前的木屋中偷偷测验。十二时辰之后，身上并无异常，二十四个时辰后，全身也没有出现任何不适，她开始怀疑绿竹的话。

　　三日后的清晨，她从床上站起来，一时没想起自己还在测试当中，稀疏平常地迈出右脚，突然一个趔趄，右脚踩空，猛的掼倒在地，又麻又沉重的腿给她带来巨大的恐惧，迅速掀起群裾，惊悚的看见双腿出现的变化，本是匀称光洁的双腿上布满像树叶经脉一样的棕色暗纹，一直延伸至脚底，双腿僵硬不能蜷缩，震惊之余双手也出现一样的状况，“枯萎”，这就是绿竹所说的枯萎。

　　木黎哆嗦着往床上爬，用尽全力躺平在床上慢慢消耗这个惊悚的事实。她还不甘心，忍痛煎熬又挨了一日。

　　四日后，木黎闭着眼睛苦熬着身体最坏的变化，每一寸肌肤的僵硬都又痛又麻，如蚂蚁噬咬血肉。她开始费劲的挖掘她的前世：“前世我谁，做了什么，会遭到那般残酷的刑罚，两百多年了还不肯放过我？”

　　胡思乱想之际，离泉仙姑一掌轰开她的房门，寒泠泉水像甘露般淋遍她的全身。

　　木黎恢复如初后从床上虚弱的站起来，勉强的笑道：“多谢师父，是我好奇，我日日饮用泉水，就突发奇想，若是不饮又会如何，结果试过了头没能从床上爬起来。”

　　离泉仙姑对她的莽撞有些气恼：“我一直叮嘱过你，泉水是你生之根本，竟敢这么麻木大意，几日了？”仙姑确实也好奇这个徒儿究竟能几日不饮泉水。

　　木黎小心翼翼道：“不到五日！师父，我不喝那泉水到底会有什么后果？”

　　仙姑道：“无水就成枯木，你从此再也没有重生的机会，所以你这条命要格外珍惜，世上没有任何一条性命可以任性妄为到复活数次。你若想离开离山，还需提升修为聚存法力来抵抗身体对泉水的依赖。”

　　木黎吃惊的看向师父：“师父知道我有下山的想法？”

　　仙姑笑问：“哦？你想下山？”

　　“师父，我没想离开离山，只是好奇是何人要夺走我的魂魄，有何意图，等我弄明白了我还回来守着您，守着离山。”

　　仙姑道：“ 就算你不提起，我也会让你下山走一趟，你前世之事未了，下山后把事情了结了再回来吧。”

　　虽从绿竹那知道自己有前世，为了不让她为难，故作震惊的问：“前世之事？师父，我有什么前世，您知道我的过去？”
　　“我对你的前世知晓的也并不多，几十年前听燃灯道人提起，你可能是启明山的木明裳，不知何故神形俱灭，一丝残魄袅袅飘飘到我离山来，遂把你温养在寒泠泉。你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等你下了山自己去寻找答案吧！”

　　“木明裳？”她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举着刚恢复的双手道：“可能还不是下山之时，四日不饮泉水双手就僵硬不灵便了。”

　　离泉仙姑伸出右掌，掌心突然出现一个小巧的玉葫芦，润泽剔透，她道：“这个宝贝给你，别看它小，能装十斛水百担米，你若真决定下山，就用它装满泉水带上，只是这葫芦有些分量，走远途它可是个累赘。”

　　木黎满眼欣喜，上前接过玉葫芦一观，差点没跌落到地上，托着葫芦惊讶不已：“确实挺重，足足有三斤了吧。”

　　“等你装上泉水会再重些！”

　　“啊，师父，我岂不是要背着千斤的泉水来回走？这也不是很方便啊？”
　　“没你想的严重，只比现在略重些。”

　　“多谢师父，这个宝贝是送我了吗？”

　　仙姑突然想到一事：“提起宝贝，我还要送你一样防身的，跟我来。”

　　木黎和绿竹跟在师父身后，走过云息殿最长的长廊，来到一个偏殿正前方，奇怪的是这殿没有窗户就罢了，连门都没有。只见仙姑拔下发髻上一根金钗，在空中划了一道符，那殿墙上突然凭空打开了一闪朱红木门。
　　“进来。”

　　常年没有天光照进来，殿内有些昏暗，她们进入时两旁的烛火依次点燃，把殿内照的灯火辉煌。殿中间摆着三张供台，每张台上都架了一样东西，木黎知道它们就是师父说的宝贝。三件宝贝散发着比明灯还闪耀的光华，流光溢彩。

　　“有两样宝贝是当年我跟着荡魔祖师扫清魔界时用的兵器。”仙姑指着左侧供台上一柄寒意森然发出幽幽绿光的剑：“这第三件宝贝有点特殊。”

　　木黎已拿起那把剑在手中颠了下重量，绿竹吃惊的看着她的荒唐之举。

　　“我正要把这柄青玉剑送你。”

　　木黎大喜，抱着剑问：“这把剑哪里特殊？”

　　“当年清扫魔界，我斗败一只杀了五名小仙的青鸟，即将斩下她人头之际，她突然醒悟，央求我把她炼成兵刃随我斩妖除魔，不过那场清扫之后，三界安宁了多年，她的夙愿一直没有实现，如今你要下山，就替我完成她的心愿吧。”

　　木黎摸着冰凉透骨的剑身，明显感觉到这剑的寒气，暗想：“青玉前身可能不是个好惹的性子。”

　　仙姑好像猜到她在想什么，笑道：“她性子很劣，下山后要控制好此剑。”她又拿起架在紫檀木架中的一枚寒泠镯，一起送给了木黎：“这也是个宝贝，施术后能将妖、魔困在其中，受千刀万剐之痛。”仙姑说这镯子的厉害之处时语调十分平静。

　　木黎接了镯子，重新打量起灯火中的师父，她一向慈眉善目泰然处之，不想曾经却是个雷厉风行、果断决绝之人，想必在那场清扫魔界的战斗中是大放光彩。

　　仙姑道：“ 不晓得夺你魂魄的人是歹是好，下山后切莫轻易透露你的身份，不要相信别人，遇到难缠的精或妖，要有识别他们好坏的能力。”她又暗想：“别不分好歹都打死了。”

　　木黎突然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遥远而模糊，镀了一层岁月的锈迹，她曾经也经历过这般场景，梦呓般的说了一句：“师父，我曾经好像也下过一次山！”

　　***

　　下山前木黎给自己算了一卦，但她并有按卦象所示的日期下山，选定在十月十五这日。离山常年四季如春，她听闻人间冬月会飘雪，很想去见见。算下脚程，到了中原大地正是冬月飘雪之时。

　　海边拴着一只小舟，被潮水忽上忽下送到岸边又拉回海里，木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跳上小舟，看着岸边送行的绿竹师姐的身影越来越小，才转过头展开双臂深深的吸了一口海面咸而清新的空气！

　　大海的波浪推送着小舟箭似的往南而去，入夜后，海面平静如镜，星月的光辉落在海中，泛着点点光华，小舟轻轻破开镜面，把星辉弄的摇摇晃晃，天地间寂静无声。木黎趴在小舟边缘，看着黑漆漆的海水自问：“木明裳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有什么亲人？已经两百年了，即便有亲人也都不在人世了，既然是这样，那我去人间岂不是只能形影相伴。”想到此，她突然生出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无边无际的星空和漆黑深邃的海水衬得她渺小而伶仃，有种被抛弃在天地间的孤独。

　　她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吐出一口冷气，把身体蜷缩在小舟中打颤：“真冷，希望看过雪后早点就能找到夺我魂魄的混蛋，尽快回离山。”

　　一叶扁舟在海上顺风而行，两日后就看见了灰蒙蒙的陆地。木黎跳下小舟直奔往一处渔棚走去，一对被海风吹的皮肤黝黑的夫妇正在用饭，望着突然站在棚户外面身姿挺拔绰约的姑娘，都愣了一下。木黎询问道：“启明山如何走？”

　　男的把口中的饭咕嘟一下咽下肚子又摇摇头道：“小山小地，我们没听过，你说个郡县名字我们说不定还能知晓。”木黎倒也懵住了，她只知道启明山，别的一概不知。

　　“何时能下雪？”

　　渔棚里的男女望着日头高照的十月天气，回答道：“早着了，还得两个月！”

　　她从北海而来，就先逆北而行，逢人就问，总会有知道启明山在何处的人。

　　深秋季节，天地一片枯黄没有生机，也没什么看头，木黎大多选人多的郡县而行，人多，新鲜。可能在离山的孤寂冷清中待的久了，乍来人间热闹处，什么东西都觉得新奇，雪白的馒头、包子在清晨的蒸笼中热气腾腾、嘴巴咧到耳根啃着烧饼的男子，拿着小勺慢吞吞吸溜着辣汤的小孩，都让她驻足观望了许久。

　　走至一个三岁男童跟前时，突然拔了那孩子手中的拨浪鼓摇了一顿，直到那孩子哇哇哭泣才塞回他手中，慌忙逃开了。

　　木黎在一座青楼前停了下来，门前有几个甩着汗巾磕着瓜子的妖娆美丽女子，很是吸引睛目，她们不问男女，对着路人一通的挤眉弄眼，还真是热情如火。

　　木黎拍拍衣服咳嗽一声，抬脚就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