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昭葟

7、唱片

　　何翊是个温和的人，他没有咄咄逼人的神态，十分善解人意地讲：“我可以等，等做完手术你的选择。”
　　林竹君感谢他的做法，心理负担轻了很多。
　　忽然得知多年前的事情原来并非如此，心里某个地方发生了微妙的慢慢变化。

　　约的手术日期越来越近，林竹君也愈发紧张，她缩在阁楼里收拾屋子缓解压力。
　　西贡的别墅里放着大部分她曾经的东西，一半以上都是关于路子扬，照片，明信片还有.....
　　一张黑色的唱片。
　　她吹了吹灰，尽力去回忆这是什么，忽然间被往事击中。
　　这个盘里藏着路子扬为数不多的温柔。她小小窥探过一次。

　　或许是林竹君落水让路子扬有些愧疚，两人的冷战烟消云散。路子扬也收敛了行为回家早些陪她做作业。那之后林竹君还感冒，因为身体弱好多天都没好，路子扬硬拉他去医院。医生讲注意事项时，路子扬比自己听得还要认真。
　　林竹君忍不住开玩笑：“路子扬你好关心我哦！”
　　路子扬一副忍无可忍的表情说：“照顾病人，别多想。”

　　林竹君感冒快要痊愈的时候路子扬忽然找到她，话语有些滞涩。
　　他说得很隐晦，但林竹君听懂了。

　　路子扬已经将要大三，却比周围人的学分多修了太多，或许大三结束就要毕业，林竹君压根不知道这件事，她有些慌张问：“什么意思？”
　　路子扬叹气道：“我大三要出去跟拍纪录片，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领头人是Irich Sanwar，非常出名，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

　　“多久？”
　　路子扬摇了摇头道：“我们要去大西洋拍动物，等到拍到的时候才会回来。”
　　“如果一直拍不到呢？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你要一直在船上吗？”
　　“那是我的事，林竹君。”路子扬缓缓说，他没有生气，但坚定的姿态剥夺了林竹君说话的资格。
　　路子扬是在赌林竹君会替他在父亲面前美言，赌她不会放弃，他们二人都清楚，可每次都是林竹君让步。

　　大二结束那年，路子扬从西雅图出发，踏上了北大西洋的旅程，林竹君专门在西雅图买了房子等路子扬。
　　轮船开动的时候西雅图正下着小雨，雾气蒙蒙之间有墨绿色的森林在远处，林竹君看路子扬跟着众人上船，寒暄之后他看向自己，林竹君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是鬼使神差还是神勇无敌，她跑上甲板，在众目睽睽目光中跳起吻住了还在震惊中的路子扬。
　　男人的唇出奇意外的柔软，她闭上眼睛在路子扬推开自己以前先松开手，退后一步用中文说：“拜拜，我等你回来。”
　　周围人倒吸凉气，也有人鼓掌，他们都爱她的勇气，路子扬也愣神。
　　林竹君没等到他的回应，船要开她只能转身跑下船，风刮过她耳边，送来支离破碎的声音，她回头路子扬好像在说什么。
　　细雨绵绵，她渐渐看不清路子扬的脸。
　　她忽然明白《倾城》里的那句歌词：“琼楼玉宇倒了阵型”是什么意思。
　　眼泪流下的那一刻，世界都在泪珠后颠倒。
　　路子扬去广阔的北大西洋，她等在西雅图，不知归期。

　　路子扬一上船就接受到了注目礼，有人拍他肩膀递来一杯酒说：“Lu，你有一个勇敢的爱人。”
　　路子扬解释的话语就到嘴边，最后又吞了回去，他不喜欢做徒劳的事情。

　　船启程的时候，他拿起昂贵的机器对准窗外，蓝色的海面平稳而漂亮。sanwar走过来见他着迷，笑着说：“Lu，我们要去拍露脊鲸，全世界都所剩无几的鲸鱼，在北大西洋只剩下不到300头，但我觉得我们会拍到它们的。”
　　路子扬笑着说：“god bless us”
　　sanwar是个很健谈的人，他坐在那里继续和路子扬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林竹君，他笑眯眼说：“你有一个漂亮而勇敢的女朋友。”
　　路子扬已经不想解释，他选择沉默，但sanwar对他们很感兴趣，让他讲讲他们的故事。
　　路子扬想了想说：“我们的故事开始有些无聊。”
　　俗套的英雄救美，林竹君忽如其来的感情。
　　在海洋上，他把这些都慢慢讲出来。

　　日期一天一天推移，他们照着做环境评估的人的指导去找依然一无所获，路子扬看着日子从夏天到冬天，在海上漂流半年的他终于病倒。
　　他开始晕船，每晚都睡不着觉，干呕到要把胃都吐出来。sanwar给他拿了药但都无济于事，路子扬强撑着去工作，但在弥漫着失望气氛的时刻又抑制不住的情绪，下意识反胃。
　　他吃的很少，大多数时候神情恹恹，甚至有了很重的黑眼圈。

　　周围只有海洋，无尽的海洋好像要吞噬他，他忽然开始想起林竹君。
　　那是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因为她身上好像有好大的能量，总是坚持不懈，总是锲而不舍。
　　她笑着朝自己跑过来的样子，假装生气时候鼓起的双颊可爱到想要戳一戳，流眼泪时的可怜无措，还有那一个吻。
　　他开始回忆，sanwar每次来就见他在出神，他担心路子扬的身体说：“Lu，除了你的学业，你应该再找一个感情的支撑，虽然柔软但是constant.”
　　路子扬想念林竹君的情绪一天比一天严重，他甚至开始在梦里见到她，梦里的女孩对他喊：“你什么时候回来？”
　　梦里的自己只有沉默。
　　他第一次那么急想让自己说句话。

　　那天他忽然想起自己包里最底下的录音笔，他翻箱倒柜翻出来，摁开了开关，所幸里面还有电。
　　他沉默了一会说了第一句话：“今天是2011年1月24日，我第一次记录.......”
　　他一个人坐在床边说自己前阵子的见闻，刚开始还有些放不开，说到后面慢慢就像是闲聊，他有抱怨有开心，还说了自己的不适症状，在结尾他犹豫了一下，轻轻说：“林竹君，你在干什么？”

　　路子扬和录音笔成为了好朋友，他走到哪里都带着，想起什么就录下来，sanwar看着他状态一点点好起来，船靠岸加油，收到了信号，船上人开始打电话，路子扬却犹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给林竹君打电话，怯懦的感觉让他放下了手里的电话。

　　他们没有拍到露脊鲸，在大西洋上漂泊数日，sanwar这种有经验的人都开始伤感，尽管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面对新人路子扬，他不想蹉跎他的未来。
　　起初是作为教授看到了路子扬的作业，他镜头底下的世界有种别样的美丽，宏大又细小，两者神奇融合。和路子扬聊了，他发现这个中国青年有着深邃且迷人的内心世界。
　　和表面play boy的模样不同，sanwar看清了他内心的不安和细腻，因为路子扬的镜头一点都不冷酷，带着暖色的灯光和细腻的细节处理，录出来的东西都带了生命。

　　他对路子扬发出了邀请，邀请他加入自己的团队，可以等他到毕业之后再考虑。
　　但路子扬拒绝了，他说自己想要拍电影。
　　就在sanwar惋惜时路子扬忽然说：“我可以去跟拍，我很感兴趣。”

　　他们就这么踏上了纪录片之旅，但路子扬真的不适应环境，他很害怕失败，总是焦虑时间不够，sanwar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找到路子扬说：“Lu，你应该有更广阔的空间。”
　　路子扬不适合孤寂的纪录片拍摄，他适合五光十色的名誉世界，适合人声鼎沸的上流社会。他的心里埋着的是一颗出人头地的名利心，所以飞速追赶时间，无暇顾及周围所有。
　　路子扬可以离开，但临走前sanwar找到他说：“Lu，我知道你出身不好，所以才渴望成功，但是别忽略身边的善意和感情，那也很重要。”
　　他如同一个长辈而不是导师，语重心长地说着这些。路子扬终究还是舍不得，下船前他说：“sir，拍到露脊鲸的那天能否给我打个电话？我也想分享这份喜悦。”

　　下船后他去的第一个地方并不是林竹君的住处，而是去了一家唱片店。他把录音笔放在玻璃柜台上问老板：“能不能帮我把音频刻成唱片，黑胶唱片。”
　　从早晨等到晚上，他收获一张黑胶唱片，付了钱他才回林竹君的住处。
　　时隔一年，他竟然有些胆怯，站在别墅门外没有敲门。
　　别墅里虽然有落地窗却拉着窗帘，他徘徊一会正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的吉他声音，女孩模糊的歌声传来，唱着歌：
　　热情就算熄灭了/分手这一晚也重要
　　甜言蜜语/谎话嬉笑
　　多给我一点/切勿缺少

　　他笑着敲了敲门，女孩的歌声停止了，片刻之后他收获一只惊喜的小仓鼠。
　　女孩长开了一点，头发还是那么漂亮，看见他的一刻眼睛都笑到看不见，她瘦了很多，让路子扬想起亭亭玉立这个词。
　　“林竹君，我回来了。”
　　他也感动，眼泪汪汪。
　　原来会一直等你是一种那么幸福的事情。

　　路子扬回来后给远在香港的姨妈打了个电话，女人并不知道他漂流大西洋一年有余，反而告诉他自己已经准备再婚，打算要个孩子。
　　路子扬满腹话语都被堵住，半晌才憋出一句恭喜。
　　除此之外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路子扬把那张黑胶唱片送给了林竹君，说是欠她的生日礼物，林竹君恨不得把它高高供起，被路子扬黑着脸拒绝了。
　　林竹君找来唱片机，趁路子扬不在放进去听，越听越脸红。那里面的内容有很多，从心情天气到今日见闻，还有一点点路子扬的思考。
　　她着迷其中，也想去大西洋上看看。

　　但时至今日，她都没能去看。
　　躺上手术台前，她这么对何翊说，何翊笑了笑说：“大西洋上有漂亮的日落，但除此之外大部分都是无聊的日子。”
　　“但是你可以做梦，梦里一定很有趣。”何翊看着麻醉师给她全麻后女人慢慢闭上眼睛，只剩呢喃。
　　何翊等到全部安静后才站到她身边，手术在即，他责无旁贷。

　　“等你痊愈后，一定会有机会去看看。”何翊对她说，但是林竹君早已睡熟。
　　他没告诉她的是，今天早上他在养和的后院，看见了路子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