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聊夏

2、噩梦

　　天蒙蒙亮的时候，迟未醒了。
　　他最近大抵和梦犯冲，这一晚又做了噩梦，梦里有个黑衣无脸怪一直追他，也不索命，只是玩乐。那无脸怪非同寻常，能化身为任何事物，好心的老人、黄色绒毛的小猫、街头没有变化的红灯、甚至是迟未逃跑乘的那艘船。最后，迟未被逼无奈跳了海，在溺水窒息时，才终于醒过来。
　　迟未无精打采地洗漱了一番，还是背了画板，准备出去走走。天色尚早，海岸显得空旷寂寥，无风无浪，海面也是宁静的。但闭上眼睛，迟未仍能听见海水涌动的微弱声响。他忽然想起昨晚那个听海的倒霉鬼，虽然迟未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可昨天听海那会儿是迟未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放下所有杂念，什么也不思考，只纯粹地感受自然。倒霉鬼是个有点特别的人，迟未这样认为。
　　迟未准备画海上朝霞，他沿着海岸线走了许久，却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地点。其实有几处风景还行，但迟未就是不满意，眼看着东方天空越发明亮刺眼，云彩也从橘黄变成火红。再然后，过了不到两分钟，一轮红日就喷薄而出，迟未想画也画不成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许就不该背着画板出门，也许是梦的缘故，也许是自己还不够坚定的决心……
　　迟未莫名沮丧，心不在焉地沿着海岸线往回走，渐渐走到一个方才他犹豫驻足的地方。那儿有一棵挺拔的银叶树，枝叶繁密，其间还悬挂着一串串红褐色花朵。银叶树的叶面是深绿色，叶背却是银白的一片，海风轻轻一吹，叶片也随之晃荡，刹那间仿若月光倾泻。
　　“桑溪湾还真是个艺术的宝地。”迟未没忍住感叹了一句，他向银叶树靠近，准备找找绘画灵感。
　　忽然有张白色的纸飘过来，迟未伸手轻轻一抓，随意地将纸张展开，上边画着许多胡乱潦草的音符，迟未仔细地辨别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它们的认知仅限于小学的音乐课本。他继续往前走，才发现地上零零散散地掉落了四五张写着旋律的纸，迟未一一捡起来，觉得这乱扔东西的人不太文明。
　　等快走到银叶树下，迟未才听见纸笔摩擦的哗啦声，他终于发现树后有个人。
　　“喂，写歌也没必要乱扔东西吧？”迟未绕到树后，一点儿也没客气地把纸张全部甩回那人身上。
　　那人显然被吓了一跳，整个人都颤了一下，愣了半秒才抬起头，骂了句：“靠，谁啊？”很独特的低沉嗓音，即便是情绪激动时略微昂扬，迟未也当即听出他是昨晚的倒霉鬼。
　　“哦，是你啊？收好你的音乐，到处乱飘。”迟未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倒霉鬼，觉得他还挺好看，眉目英挺、五官俊朗，就是现在眉头紧皱、一脸不爽。
　　倒霉鬼紧盯了迟未几秒，僵硬的表情终于松动下来，无奈地解释：“我写太投入所以没注意。可你也不用吓我吧，正到关键就被你打断了。”
　　“抱歉抱歉，要不你继续写，我帮你拿不要的废纸，”迟未以前有段时间沉迷画漫画，最能理解灵思泉涌时被人打断的痛苦，他又拿回方才扔在对方身上的纸，“你继续创作。”
　　“算了，”倒霉鬼勾了勾唇角，笑着摆摆手，“现在我只有被你吓到的心跳。”
　　迟未见他没有生气，也放松下来，挨着倒霉鬼坐下，他伸出右手，做了个自我介绍：“不打不相识嘛。你好，我叫迟未，迟到的迟、未来的未。”
　　“好像是你单方面打我吧？”倒霉鬼笑了笑，也伸出右手握住了迟未，“我叫康弦，琴弦的弦。”

　　天色渐暗，服装店就要打烊了。店里只剩下一个女店员，她旁边还立着一个高高的赤//裸的人形模特，模特身上那套衣服正好被今天最后一位客人买走。距离下班大概还有一刻钟，店员准备收拾先溜。
　　一个年轻男孩突然闯进来，死死盯着那个赤//裸的人形模特，心里没来由地涌上几分羡慕，觉得它轻易地拥有了人类最向往的完美形体。可再往上一瞥，却见着一张模糊的脸，连五官都不曾拥有。像自己一样，头脑混沌，却有了人类的血肉。
　　“要买衣服吗？”店员轻声问。
　　男孩摇了摇头，细瘦惨白的手指不自觉地抚了抚脖颈，然后像是触电似的，匆忙移开了。
　　“好烫。”他的声音微颤。
　　店员却像是没听见男孩的话语，疑惑地摇摇头，拿起手机给朋友回电话：“我现在要关店了……没听到你的电话……刚才很奇怪，我产生幻觉……以为店里的人偶活了……”
　　“咔”的一声，服装店透明的玻璃门合上了，店员拿着手机渐渐走远。男孩急忙挪步，想喊住店员。十秒钟过去，他却还停留在原地，同那个赤//裸的人形模特一样，孤零零地站在玻璃橱窗里。
　　男孩忽然意识到，真相是相反的。他其实是个人类，至少曾经是。
　　时间过得好慢，天色也完全暗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快要丧失思考能力的时候，他被一个大号的黑色塑料袋罩住。
　　“好黑……啊……身体好像被分成很多块……谁在说话……什么……扔掉……”一路颠簸，但思绪还在晃荡地乱飘。
　　……
　　“啊！痛！”迟未的头重重撞在玻璃窗上。
　　“怎么了？”康弦听见身旁的动静，忙关掉手机，转头就看见面色苍白的迟未，“不要紧吧，你脸色好差？”
　　迟未愣了一会，才慢慢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没事，做恶梦了。”
　　他环顾四周，天色同梦境一样暗淡，而自己正坐在回程的大巴上，怪不得做梦也在颠簸。
　　下午的时候，迟未跟着康弦去了泉水峰，据说这是桑溪湾最出名的山，岛上的许多河水溪流都从此发源。桑溪湾的中南部是成群连绵的山岭，迟未他们住在小岛东部，从海边搭车过去大约要两个半小时。去的时候，司机开车稳妥，迟未还没觉得这路狭窄又曲折。然而回程这趟车，司机大抵是想快点下班，车开得很快，晃得迟未头晕，所以他才会不小心睡着。
　　上午遇见康弦，他说想去泉水峰听泉涌声，迟未闲着没事，也觉得昨夜听海的感觉不错，就跟着一起来了。两人满怀期待，颠簸了一路才到泉水峰。结果，入口几个“暂停售票”的大字瞬间就将兴致打回谷底。
　　入口倒也不是没人，售票处正坐了一个穿着无袖背心的大叔，嘴里叼了根冰棍，漫不经心地解释：“这大热天谁来爬山啊，都回去休三伏假了。”从没听说过什么三伏假，可大叔说什么就是什么，迟未他们也不能硬闯，最后只能蔫蔫儿地走掉了。
　　泉水峰离城区不远，大巴又要傍晚才出发，时间尚早，两个男生就去有空调的商场闲逛。那会儿他们路过一家服装店，大约是新开不久，店里几个员工正在摆动人形模特。迟未回忆起当时，觉得自己的眼神最多在人形模特上停留了两秒，可是他这梦却做了一路。又想到这段时间做过的许多噩梦，还有一个月前噩梦的起点，迟未没忍住叹了口气。
　　康弦却以为迟未受到了惊吓，轻轻地拍了拍他有些单薄的肩，关切地说：“没事，梦都是假的，或者你和我讲讲，就不怕了。”
　　“没，也不是梦吓人，”迟未疲倦地靠在椅背，“就是差不多这一个月，我睡着就做梦，有点累。”
　　“那，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心里有什么压力吗？”康弦小心翼翼地问他。
　　迟未点了点头，却没继续说下去，又沉浸在自己低落的情绪里了。
　　两人毕竟刚认识，康弦也不好越界，但他看迟未被情绪裹挟、垂头丧气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康弦想到自己高中时也有过迷茫混乱，觉得自己作为前辈应该帮后辈一把，他状似随意地提议：“没事，不然你随便跟我聊聊梦，没准我会解梦呢。”
　　迟未抬起头，要拒绝的话已经到嘴边，却忽然撞见康弦赤诚热切的眼神，他有点动摇了，觉得与其一直把秘密憋在心里，还不如找个陌生人痛快地倾吐，反正离开桑溪湾他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车上还坐了五六个人，有玩手机的、睡觉的、发呆的，除了康弦在和迟未说话，大家都很安静。迟未犹豫了几秒，突然向康弦靠近了一点，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梦见和朋友做//爱，他是个男的。”
　　少年的声音本是清透利落的，但此刻他刻意压着嗓子，把每个字眼都黏在一块儿，语气极轻、语速飞快。但康弦还是听清了，因为迟未靠得那样近，话语那样直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