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聊夏

1、起风

　　烈阳透过没完全合上的深绿色窗帘涌进房间，迟未却戴着耳机，听电台播放淅沥的雨声。他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烦躁地用手遮住脸，想要躲避扰人的阳光，但却怎么也不肯起身，去拉一下窗帘。太累了，迟未失掉了力气。
　　迟未藏了一个秘密，他不确定这个秘密是否会在阳光映射下，燃成大火。
　　一个月以前，迟未忽然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他喜欢上一个男生，并对他有了性幻想。
　　这事在几年前就有迹可循，那会儿周围的朋友开始羞涩又好奇地探索性时，迟未总是格外冷淡。朋友笑他故意装模作样，可迟未确实对那花红柳绿的新世界无动于衷。在他看来，夏天时找到一个凉快又风景怡人的写生地更值得欣喜。
　　迟未以为自己的青春期会这样毫无波澜地走完，上天却给他来了一记当头棒喝。迟未的幻想对象不是个普通男生，是他从小学就认识的兄弟。这哥们儿叫何其昭，小学初中都和迟未一个班，两人住的小区又只隔了一条街，迟未每天放学都会同何其昭一块儿回去，但迟未之前也没察觉出两人兄弟情的变质。到了高中迟未决定走艺考的路，两人一个在艺术班、一个在文化班，课程设置与放学时间都不同，何其昭就说以后不和迟未一起骑车回家了，迟未也没什么感觉。两人联系不算频繁，偶尔约起来聚餐也依旧熟稔，迟未觉得他们的关系还和从前一样。
　　直到一个月前，迟未画室的模特忽然辞职。老师随口说让同学们找个帅哥来，迟未当即想到了何其昭，随手发消息问他。结果，何其昭这家伙大概正无聊透顶，居然真的过来了。何其昭的确有一张好看的脸，他戴一副黑框细边眼镜，眼角总是轻微上挑，脾气好得不像话，见到谁都笑意盎然。当然这只是外人所见，他虽细心温柔，但绝不是个滥好人，他不愿意的事谁也强迫不得。就如此刻，几个胆大的女生打趣着要何其昭的联系方式，他只是轻笑着说：“留下你画里的我，不是更浪漫吗？”明明是拒绝的话，却让几个女生红了脸。
　　何其昭初次做画室模特，老师只让他随便坐着，怎么舒服怎么来。何其昭就很放松地倚靠在沙发，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但迟未知道，何其昭还是有些不自在，因为他的眼神乱飞，怎么也找不到落点。
　　“何其昭，你看我这里。”迟未觉着人是自己喊来的，他得负责。
　　于是，何其昭就只看迟未了。迟未不知道何其昭看他时在想些什么，他只知道每次抬头总能望见那双含笑的眸子，深邃似海，永远专注地看着自己。迟未忽然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他感到心慌意乱，拿画笔的手都有些不稳。但迟未想不明白这一切的缘由，他觉得自己也许是中暑了。
　　“喂，”迟未旁边的女生花晴忽然凑到耳边来，悄悄地对他说，“要是你朋友能来当人体模特就好了，他身材看起来不错。”
　　“他应该不会。”迟未回答得挺正经，也没多想。
　　“哎呀，我随口说说啦，而且现在咱们也没学到那个阶段啊。”花晴笑着摆摆手，又退回自己的位置继续画画了。
　　按理来说，这个小小的插曲是不足挂齿的，可迟未拿着画笔再次看向何其昭时，脑子却不受控制地联想。那想法在脑海肆意传播，何其昭变成了一座赤//裸的灰白色石雕像，迟未把他放进眼里还不够，必须将他刻在心底，否则今天就完不成这幅画了。
　　“怎么一直不动笔？”老师忽然走了过来，关切地问迟未。
　　迟未这才出神，察觉到自己莫名其妙的联想。他摇了摇头，冲老师笑了笑。
　　这次他不再看何其昭，只凭记忆，有些潦草地画完了。
　　但迟未还没有想明白，觉得也许是自己经常同何其昭一起踢足球，两个人坦诚相见过几回，所以他才会产生这样的联想，这不过是他学美术的天性。
　　可就在当天夜晚，何其昭出现在迟未的梦里，那是一个旖旎又荒唐的绮梦。他知晓自己将要坠入深渊，却甘愿沉溺其中。
　　在急促的喘息声里，迟未听见那人轻唤：“小吹，小吹。”那是迟未从八岁起，就不许别人再叫的小名。可这一刻，他身后那人却一声一声地唤着，叫迟未羞恼又窘迫。他气呼呼地转头想要制止，眼前却出现何其昭熟悉的笑脸。梦里的何其昭轻佻地勾起迟未的下巴，俯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怎么了？”
　　然后迟未就被吓醒了，浑身滚烫，脑子发懵，后半夜彻底睡不着了。

　　迟未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
　　他耳畔的雨声还在响，耳机戴久了，有点儿不舒服。但迟未却是难得轻松，他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屋外天空是一片深沉的蓝，看似广阔却又显得压抑，让人有种跌落深海的错觉。迟未以为外边的天气也该是凉爽的，像是走过夜晚微凉的海水。可不过出门走了几步，他便被沙滩压抑的热气偷袭。迟未不想再回酒店，又无法忍受这夏季无休止的闷热，就干脆往不远处的大海走去。
　　这座小岛名为桑溪湾，是个普通的海岛小城。从地理位置来讲，应当是亚热带季风气候，夏热冬暖、四季分明。桑溪湾的风景是美丽宜人的，但同众多岛屿、海滨城市相比，又是可替代的，而它滞后的经济条件成为发展的最大阻碍，这让桑溪湾只能是一个小众的、不为多数人所知的旅行地。
　　迟未知道这里，缘于半月前的偶遇。当时他正被那荒唐的梦境困扰着，不知所措、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心飘到哪里，听课走神、画画也乱七八糟，最后干脆请了假，准备去图书馆静静心。
　　迟未一直喜欢逛图书馆，他没有特定目标，只是走到哪里看到哪里。有时是被书名打动，有时则只是发现一幅好看的、设计特别的封面，就像是忽然读到两句不常见的诗，只有自己窥见一缕诗人的魂魄。
　　这天，迟未停留在一本略显陈旧的、书名为《我落下了桑溪湾》的摄影集面前，摄影人叫作夏峡，读起来有一点拗口的名字。这本书放在书架的最顶层，迟未正想拿下来一探究竟，右肩却被人轻轻碰了碰，一位银白色头发的老太太带了些许歉疚的微笑，轻声求助：“小少年，能帮我拿一本书吗？”
　　小少年，很特别的称呼，叫人有点儿忍俊不禁，迟未痛快地点了点头。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书架顶层，语气里含着微末的期望：“左边数第四本就是了。”
　　缘分便是从这里开始，老太太要拿的书同迟未准备看的书相同。他们走出阅览室，到楼道口谈话，老太太知道他也准备拿这本书时，情绪有些激动，“我还以为这么多年，只有我日复一日翻看。”
　　《我落下了桑溪湾》虽然是一本摄影集，但封面却是一幅色调温和的油画，以浅淡的青蓝为主调，再辅以明黄、暖橘等色彩调温，勾勒并不细致，只是大刀阔斧的涂抹，却彰显些朦胧的美丽。迟未像是做了一个梦，他乘小船漂泊在海洋，日落时分，倏忽之间，望见西边有座小岛，远处是低矮的山丘、绿树，近处却仍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我虽然还没来得及看，可这个封面就很吸引人了，怎么会没人看呢？”迟未恳切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我觉得，有点儿如梦似幻的感觉，不过我确实没听过这个摄影师，名字稍微有些拗口。”
　　老太太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书的封面，很是感慨，她平淡地笑了笑，脸上的皱纹都显得拥挤，如同过往珍贵的记忆。
　　“夏峡这个名字是我取的，封面也是我画的。摄影师是我的丈夫，他走了四十六年，都快过了一半人生啦。我每年夏天都会到图书馆借它，想看看除了我之外，还会不会有新的翻阅痕迹。这样以后再见到这家伙，我才能告诉他，还是有人看你的书。不过呀，可能是冲着我画的封面好看。”老太太笑得很开怀，但迟未仍读到一种名为生离死别的遗憾。
　　书仍是老太太借走，因着她与丈夫相遇于夏季。小少年与老太太都不知彼此姓名，却做了个秋日的约定。迟未会等到秋天时，再来借这本《我落下了桑溪湾》。
　　可迟未的烦恼仍在烦恼，他终于在期末考试结束后，选择一个人外出散心。迟未没有多思考，直接将桑溪湾定为目的地，还几经周转买到一本老旧的《我落下了桑溪湾》。
　　迟未回忆着书里拍摄过的不同时节的缤纷的碧蓝色海洋，有无数波涛汹涌的潮、海浪静默的水，以及偶尔撞进日落暖调里的空旷渡口。而此刻，他走到海边，潮水是深蓝的，与低垂的天空同色，就像是天与海即将合拢，过不久，需得请盘古再开天辟地一次才行。无尽的闷热蔓延，迟未迟钝地反应过来，快要下雨了。
　　桑溪湾发展滞后，长长的海岸线连一盏夜灯都没有。乌云不断地下压，天色愈发昏暗，迟未已经不太能看清来时的路了。他想，得快点回酒店，否则今天就要成个倒霉的落汤鸡了。
　　他急匆匆地大步走，却有另一个倒霉鬼朝海边狂奔来。只见着一片细长的混沌身影来势汹汹，携着热流的风袭来，迟未躲避不及，便被撞倒在堆满沙砾的海滩了。
　　迟未懵了片刻，才察觉身体上方的重量，他毫不留情地推开那人，大约是没控制好力气，而那倒霉鬼又在发呆。迟未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倒霉鬼摔倒在一旁，那一瞬间的声响甚至盖过了起伏的海浪。
　　迟未立直身子坐了起来，想等倒霉鬼起身，可这人却迟迟不动。
　　“喂，你不会死了吧？明明被压着摔倒的是我。”迟未挺莫名其妙的，虽然自己的力气确实稍微大了点，但应该也不至于起不来了吧。
　　然而倒霉鬼仍是一声不吭，黑灯瞎火的，迟未也看不清对方的脸，脑子忽然就蹦出些阴森森的怪谈，他试探着问：“你，你不会是个鬼吧？大晚上来索命，结果被我给灭了。”
　　“哈哈哈……你有病吧！”倒霉鬼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是略微低沉的年轻男声，不过并不难听，说话跟讲故事一样。他在暗沉的夜色里，竖起食指，示意迟未安静点，解释道：“我躺着听大海唱歌呢。”
　　迟未原本应该悄声离开，但此时此刻，他不知抽了什么疯，也缓缓地重新躺回海滩。他合上眼，听见浪潮有节奏的、拍打海岸的声音，听见水与水争夺领地的搏击声，听见自己和陌生人的呼吸声，还听见远山树枝上蝉的叹息。渐渐地，迟未忘记了一切，满世界只余下几声大自然的奏鸣。
　　不知过了多久，海水撞陆地、海浪卷波涛的声响开始变得急促强烈，先前的闷热也一扫而空，是起风了。迟未的心完全静下来，他只是心无旁骛地感受风。
　　“起风了，快走，暴雨马上就来！可别听首歌命没了。”倒霉鬼终于坐了起来，急吼吼地催促迟未。
　　迟未被他唤醒，慌张地睁开眼，发现天空更低了，黑云几乎要吞噬掉大海。两人再也无暇听海歌唱，匆忙地往酒店跑，这是唯一能避雨且距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可是人哪里跑得过急雨，最后两个人都成了浑身湿透的倒霉鬼。酒店服务生见着他俩，一脸诧异，大约是奇怪这雨明明蓄积了那么久，给足了暗示，却还有人不知早早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