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师妹的信》风之歌月之歌

13、世道

　　第十三章世道

　　魏桓恍恍惚惚离开魏府，恍恍惚惚进了未央宫。寝殿外，彦旗正对着一群宫人说着什么，这一群人，跪在皇帝脚边哭哭啼啼的，好不令人心烦。
　　“好吧，也随你们自愿。明日一早会开城门，愿走的都走吧。拿上朕给你们令牌，往南边去，建康不会亏待尔等。且散了吧！”
　　宫女内官抹着泪散去，只有庾吉吉仍然跪在彦旗脚边不愿起来。
　　“庾氏，你也去吧！明日是你父兄带队南下，是朕下的旨，你不必内疚！”
　　“陛下，您也去建康吧！”庾吉吉去拉彦旗的衣角，彦旗退后一步，喝道：“大胆，朕的意愿还容尔等置喙吗？退了吧！”
　　庾吉吉抹着泪退下。片刻不到，寝殿之外除了彦旗与魏桓，已经空无他人。彦旗在闭目叹息后抬眼，正对上魏桓的目光。
　　他立刻避开魏桓的目光，冷着脸转身步入殿内。

　　宫人大多离去，烛火不明，殿内显得空旷阴冷。彦旗坐在书案前，就着一柄宫灯看书。魏桓进去，却不敢如平常般在彦旗对面坐下。朝堂上皇帝威严肃穆的样子她是无缘一见的。如今彦旗这个脸色，已经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冰冷最疏离的样子，简直比他那冰山哥哥的脸色还难看。魏桓不由得有点害怕，转身就想离开。
　　“站住，你去哪里？”
　　“我……”
　　彦旗将手中书卷一掷，站起来厉声道：“要走就离开长安，不要回来！”
　　魏桓央央走回来：“我不走，你凶我我也不走。”她干脆耍赖了，“你这是吓我的，你吓不走我！”魏桓知道彦旗早将情绪控制自如，他本性并不严厉，所有声色俱厉都有目的。
　　彦旗叹息一声，走到魏桓身边，恢复他的和颜悦色了：“走吧，魏将军，随朕去神龙殿！”

　　天色已经黑透了，神龙殿外烛火通明。殿外的空场上满满当当站立着披坚执锐的士兵。皇室衰微，偌大的未央宫只有不到三成的建筑能使用，魏桓的印象里，未央宫一直是冷冷清清的。上一次神龙殿前这么热闹，还是新皇登基之时。
　　如今，皇帝集合值守宫城的左右卫，将这一千人尽数派到外城墙上，守长安城。
　　中领军将军跪在皇帝脚下，听皇帝派遣。等听到左右卫所有士兵共一千三百人，另加翊军一百八十人由中领军将军带离宫城驻守外城时，惊呆了。
　　“陛下，如此一来宫城空虚，太危险了。”
　　“还有什么凶险比得过外面的胡人大军？”
　　“若有危难，百官及亲眷会到宫城避难，届时宫城无人守卫那可怎么行？”
　　“百姓身处危难，我等只有抵死抗争，岂有避难一说？林将军，去吧。明日一早朕去城墙上巡视，尔等必当各就各位。”

　　中领军将军领命，号令麾下诸将士撤离未央宫。值守武官离去，宫城大门全部关闭。
　　魏桓没有接到新的命令，但是就在刚才的撤离后，她的手下士兵只剩了二十人，且分散在宫城各个要害处。
　　殿前的火烛还在燃烧，神龙殿里依然明亮辉煌。魏桓与彦旗站在殿前，周遭空旷。出了火烛光便只有黑夜里未知的虚空。
　　彦旗表情淡然，若是仔细去看，还能在少年俊朗的脸上看到些笑容。
　　可是，魏桓心里不好受，她做不到彦旗那样天塌下来还镇定自若。
　　彦旗步入神龙殿，金碧辉煌的大殿里他单薄的身影摇摇欲坠，他突然朗声道：
　　“美哉轮焉，美哉奂矣！吾也得歌于斯，哭于斯，聚国族于斯，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京也！”
　　他便是那个几乎全族死于非命的孤儿。有一天荣归故里，也只求安安稳稳活着，死时能全尸与先祖们相聚于九泉。

　　彦旗在笑，魏桓只觉得那笑声穿梭碰撞于梁柱，一下下地打在她的脑门上。
　　“彦旗，你别笑了！”
　　“彦旗，你别伤心！”
　　只觉得头疼欲裂，魏桓晃悠悠地向前想去抓住彦旗的衣襟，结果脚一软“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恍恍惚惚间看到彦旗惊讶地转身，焦急地呼喊着什么。只可惜，他的声音就如隔了一个世界，努力去听，却怎么都听不真切。

　　从仲春到初冬，晋军三万兵力在渭水边抗击刘曜的三十万胡军。十倍兵力的悬殊，晋军死守寸土，直到最后一兵一卒。

　　冬月中，长安落雪，天地苍苍茫茫的混胡一片，分不清天地。被血染红的热土凉了，噩梦般的匈奴黑甲将早已困顿不堪的长安围得密密实实。
　　大军驻足，领队的校尉策马行至队伍最前方，抬头去看长安城高耸巍峨的城墙。他生于草原，随刘曜攻伐过中原的许多城池，然而，长安是不同的。长安紧闭城门，青灰冰冷的城墙里寂寂无声，犹如沉默的神兽，凝视着这群呱噪的不速之客。
　　风雪大，随着呼啸的北风迎面刮过来。常年征战的直觉令他察觉到异常。他立刻调转马头喝道：“退后退后！”其实最前面的先锋离城墙还有一里地，这天下射程最远的是他们匈奴人的弩机，最多也在三百步。如此距离远在射程之外。然而，话音未落，一支长箭狠狠洞穿他的后背。嗖嗖的声音夹杂在风雪里，长安城墙方向飞出来的长箭又快又狠，先锋的队伍还未展开攻击便已人仰马翻混乱一片。

　　建兴四年冬月底。
　　勿尘几乎是追着胡人的队伍往长安赶的。若不是他受伤的腿拖累着，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被师父落下。
　　刘曜的大军正在长安城下攻城，附近随时可见胡人的队伍。不仅是匈奴人，氐人、羯人、鲜卑、乌桓……来来回回穿梭在长安城池外的旷野上。勿尘拖迟迟不能痊愈的伤腿，一边躲避胡人，一边前行。奈何长安围城，堪比铁桶。他最接近城墙的那次，只能远远看到魏宁领着的最后那十来人的队伍正在冲南城门。

　　雪很大，白茫茫一片，天地已经分不清了。
　　前方有个黑点，在风雪里飘飘摇摇。勿尘警觉地闪到小道边的树林里。却见那黑影在一阵风里晃了几下，像是被风吹倒了，转瞬便被风里夹杂的雪盖上了。
　　为了避开胡人，勿尘选了偏僻的小道，这条道上落单的，不该是胡人的游兵散勇。勿尘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查看，只见扑倒之人身形瘦小，察觉到有人接近，向他伸手求救，此人晃悠悠地抬起头来，竟然是……
　　“云霓！”

　　长安外的地形勿尘心里有数，他背着魏桓循着山脚避风处走，要不了多久就找到一处隐蔽的山洞。
　　魏桓瘦得脱了型，不仅如此，她还病着，这冰天雪地里，她就如烙铁一样炽热。彦旗小时候爱生病，勿尘多少看过些医书，知道得赶紧给她退热，赶紧给她找些吃的。
　　冰天雪地，草药自然没法找。勿尘架起火，将随身最后一点干粮和水喂给魏桓，将她被雪水浸透的外衫脱了架在火旁烘烤。解衣带的时候，魏桓身上“哐当”掉下来一块东西。勿尘拾起来一看，是中军翊将军令牌。又是一声，另一块令牌滑下来，竟然是中领军将军令牌。
　　勿尘将两块令牌放在一旁，然后坐在火堆旁将魏桓抱在怀里给她取暖。应该也是循着暖和的人气，魏桓不由自主地将脸贴在他胸口，紧紧挨着他。
　　魏桓骨瘦嶙峋，肩膀的骨头硌得他胸口疼。她紧闭眉头，咬着牙关，不知她烧糊的神志还在思虑着什么，不时地流着泪。
　　勿尘心口一阵刺痛，目光不由得瞥向一旁的两块生铁令牌。外面天已经黑了，山洞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点红红的火光。那两块令牌在火光下闪着光，仿佛投映着长安内外的血色。
　　……
　　“防线崩溃，王将军阵亡！”
　　“勿尘，我去救云霓和彦旗！”
　　“……师父、师父，我也去！”
　　“我们是长安外的墙，我们都还没死，他们怎会有事？”

　　整整一夜，魏桓总是觉得有什么声响，“咯咯咯”的，声音不大，却紧紧扯着心口。不是外面的落雪声，也不是柴火燃烧声，她觉得是什么东西将断未断，堪堪揪着人心……她清醒过来。雪停了，洞口透着晨光的微曦。眼前，勿尘的瞳孔映射着即将熄灭的篝火里几簇淡淡的火光。
　　“师兄，我爹呢？”
　　沉思的勿尘突然被惊醒，他放开魏桓，将魏桓带着暖意的外衫拿过来仔细给她穿上，又觉得不够，便将自己身上搭着的皮毛取下，披在她肩上，给她系好。
　　“柴不够了，我去拾柴，还要找点吃的……”他起身，又将手放在魏桓额头试试温度，“没退烧，你还有哪不舒服吗？”
　　“我爹呢？”
　　有那么一瞬，勿尘恍惚了，魏桓那因为热而闪亮异常的黑眼睛，令他觉得自己看到的是彦旗。然而不用问，彦旗定还是被困在长安城中，身为汉人皇帝，他……但愿还只是被困啊。
　　“师父……南下了！”
　　“什么？”
　　“师父在渭水布阵，设机关，能拖住刘曜八个月已经是极致了……汲桑那支队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汲桑，什么汲桑？”
　　“杂胡的武装，归顺刘氏的……王将军便是在这一战中阵亡的。师父带着最后剩下的几个兄弟，护送老将军遗孤南下了。”
　　勿尘的低喃像是自言自语，他看也不看魏桓踉跄着转身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