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长痛》獭

165、失利

　　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播放英语听力的时候，吴简章开始耳鸣。时不时发作的中耳炎像一颗定时炸弹，她感受到耳道里涌出了热乎乎的液体，不用摸都知道，是血液。
　　她强装镇定地拿起透明笔袋里的白色纸巾，堵在右耳上，接下来她只能凭另一只完好的耳朵，去判断听力题的答案。

　　听不清……材料里说今天是什么天气？晴天，雨天，多云，该选哪一个？
　　吴简章停留在上一题时，广播开始播放下一段听力材料。听力播放完毕后，她看着自己打上不确定的问号标记的答案发呆。

　　走出考场的时候，她听到其他学生的欢呼，看着他们冲出考场，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兴奋地跑圈。
　　学校的广播放着轻快的音乐，音乐老师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请各位同学回到各自的教室，等候班主任通知。”

　　吴简章坐在教室里，听宁老师说今晚文科一班和理科一二班，三个班级都在金禧大酒店聚餐，七点开始，大家自行前往。
　　老师一宣布解散，同学们就冲出教室，大声谈论着要穿什么衣服，怎么打扮。

　　吴简章坐在座位上，反复拉着透明笔袋的拉链，关上，打开，再关上，再打开。笔袋里塞着那团沾了鲜血的纸巾，考场里没有垃圾桶，她不知道该扔到哪里，只好装在笔袋中。

　　敲门声响起，吴简章缓缓抬头，循声望去，看见杨略站在教室后门向她招手。
　　“简章，回宿舍吗？”

　　她想站起来，但失落让她扎根在板凳上，没有力气挪动身体。杨略看见吴简章神色复杂，便主动朝她走来，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已经考完了，不要去想考得怎么样，你已经很棒了。”

　　吴简章想哭，却没有眼泪。也许眼泪被替换成血液，从耳朵里涌出，今天已经流得足够多，所以她现在流不出一滴眼泪。

　　杨略用手指帮吴简章梳理有些凌乱的头发，猜测她写不出题目的时候肯定在疯狂挠头。当她看到右边耳廓上的血迹时，面色凝重起来。
　　“中耳炎犯了？”

　　吴简章沉默地点头，杨略顿时明白了她失落的原因。听力考试遇到中耳炎发作，任谁都高兴不起来。
　　“我们回宿舍，给耳朵上药。如果你晚上不想去吃饭，我跟老师说？”

　　吴简章感觉自己的耳朵又疼了起来，袁杭生的声音在她耳边作响。
　　“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学校的事情？你没有朋友吗？性格这么孤僻，你这样怎么给你弟弟做榜样？”
　　女人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婴儿，却止不住婴儿的啼哭。袁杭生的温柔持续不到三分钟，好声好气地安抚变成了咄咄逼人的谩骂。

　　“我生你差点丢掉一条命！你哭什么！老娘真是欠你们的！”她说的时候，还看了吴简章一眼。
　　袁杭生尖声高喊着再婚对象的名字：“蒋森，你自己哄你儿子！我受不了了！”

　　男人的唯唯诺诺，女人的声嘶力竭，婴儿的鬼哭狼嚎，三种不同频率的声音全方位的攻击吴简章的耳膜，搅得她不得安宁。

　　吴简章确确实实是一个孤僻的人，但不想承认袁杭生的话，所以她对杨略说：“回去上药……然后去吃饭。”

　　寝室里，室友化妆，吴简章涂药，对比过于鲜明。等到清理完成，时间也差不多了。杨略和吴简章到酒店的时候正好看见边缘的桌子有两张空位，便挤了过去。
　　刚要坐下，就听见旁边一个女声说：“这是覃甜的位置。”

　　杨略转头一看，觉得女生有几分面熟，但是想不起她的名字。吴简章拽着杨略的手想往后走，但却遇到了从洗手间出来的覃甜。她回家换了衣服，一条白色蕾丝雪纺连衣裙，配上银色的水晶发箍，光彩夺目。

　　公主走错片场了吧。杨略在心里暗自吐槽，发现覃甜比平时高了一些，低头一看发现她穿着一双白色的细跟凉鞋。

　　“你们去哪？其他地方没座位了。”覃甜靠着章文萍坐下后，对着对面的男生笑了一下，“可以帮我们搬一张凳子吗？我们几个人关系比较好，想坐在一起。”

　　男生飞速起身执行覃甜的命令，在他去搬凳子的空档，覃甜收起微笑，对章文萍说：“挤一挤，你不介意吧。”
　　她只是礼貌的客套，连半点征求意见的想法都没有。

　　酒店一连上了好几个凉菜，杨略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但其他人没有动筷，她也不好意思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覃甜想拿放在桌子中间的饮料，差一点才能够得着。旁边的男生看到了，主动把中间的橙汁往覃甜的方向推。

　　覃甜看了那个男生一眼，没有拿起靠近她的橙汁，反而往前探出身子，拿了旁边的啤酒。
　　她拿到啤酒后，很自然地递给杨略：“帮我开。”

　　杨略发现这桌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感觉覃甜在找茬，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当一个透明人陪吴简章吗？

　　覃甜看杨略没有接，对她晃了晃啤酒瓶，杨略才夺了过去。
　　“不要摇晃啤酒，会炸。”杨略自暴自弃地寻找着开瓶器，嘟囔着，“你成年了吗就喝酒……”

　　覃甜饶有兴致地观察杨略找东西：“有什么关系，未成年的时候也没少吃啤酒鸭。”

　　“开瓶器难道不是每桌一个吗？”杨略挠了挠脑袋，看到旁边有一个矮柜，拿着啤酒走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杨略把啤酒瓶口挂在矮柜的抽屉把手上，用力往下一压，啪地一声，打开了。
　　她把啤酒交给覃甜，却看见覃甜拿着她和吴简章的杯子，倒得满满的。

　　“你干什么？她身体不舒服，不喝酒。”杨略把装满啤酒的杯子推向覃甜，刚想拿她面前的空杯，却被她按住了手。

　　“她不能喝，你替她喝不就行了？我们难得有机会一起喝酒。”覃甜一边说，一边给自己的杯子盛满了啤酒，“给个面子？”

　　杨略不知道覃甜发什么疯，她转头看了看吴简章，吴简章对她点点头，小声地说：“不用担心我。”
　　等到菜上齐，覃甜已经喝得不省人事。杨略看着她旁边的两个空瓶，摇了摇头。两瓶就倒的人，竟然敢拉着她喝酒？

　　覃甜倒了，但其他人没有放过杨略。章文萍和其他男生纷纷向杨略敬酒，杨略照单全收，等到其他人喝到四仰八叉，她只是打了个酒嗝，然后想起了喝酒太多肝癌去世的杨大行。

　　不该喝的——杨略有些懊悔，自己怎么会被这种氛围鼓动？她的脸很烫，酒店里人太多，三个班级的学生和老师挤在一层，空调放出的冷气被人们呼出的热气打败，让人觉得热得厉害。

　　发烫的脸颊突然接触到一阵冰凉的触感，杨略舒服得闭上眼睛，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难受吗？”

　　吴简章让杨略枕着她的大腿，捧着杨略炙热的脸颊，关心地看着她。

　　杨略呢喃着：“我想睡觉。”

　　吴简章看着老师们正在扶起喝醉倒地的学生，意识到这顿饭已经步入尾声：“快要结束了，回寝室睡好吗？”

　　“我不想回寝室……我要回家。”
　　“好，我送你回家。”

　　杨略起床的时候觉得头痛欲裂，打了个哈欠，闻到自己嘴里的酒味，差点吐了出来。

　　吴简章听到房间里的动静，端着一杯水走进房间：“你醒了？阿姨说你醒了就赶快下去，有急事要跟你说。”

　　“我……”杨略睡眼惺忪地看着穿着她衣服的吴简章，有些难以置信，“你为什么穿着我的衣服？我们不是应该在学校里收拾行李吗？为什么会在我家……”

　　“昨天的事你不记得了吗？”吴简章把水递给杨略，看杨略喝下去后，开口说，“你喝得有点多，吐在我身上了。”

　　还好她是在自己喝完水之后说的，不然杨略真的会惊讶地喷出水来。
　　“对不起……”杨略努力地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但根本想不起来。

　　“没关系，你先去店里跟阿姨沟通，我要回家一趟。”

　　“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收拾东西？”

　　吴简章思索着：“明天？我去学校的时候叫你。”

　　“好啊，你假期要干什么？两个月，久违的长假，要来我家住吗？”杨略从床上爬起来，拿着浴巾准备去冲澡，不忘对吴简章眨眼，“下次一起洗澡？”

　　吴简章捏了一把杨略的侧腹，笑道：“流氓。”

　　“你吃我豆腐，到底谁是流氓？”杨略边笑边走进浴室。
　　等她出来的时候，吴简章已经离开，只留下一杯盛满水的杯子，旁边有张便利贴，上面写着：多喝热水。

　　杨略以为邓临要说趁这个长假回老家看看，或者是去城里看望奶奶，但怎么也猜不到她会哭。邓临和杨略说完，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一张纸擦完眼泪擦鼻涕。

　　“所以现在要怎么办？”杨略的大脑一片空白，邓临刚才说了一大堆，她听到黄叔叔卷钱跑了，思考都慢了半拍，“那……不是还有一个冯叔叔？”

　　“冯叔叔……把钱都投在地产了，那个楼盘烂尾，开发商跑路，现在钱陷在里面出不来。”邓临抽泣着骂自己，“怪我，鬼迷心窍，把钱都投进去了，现在收不回来。”

　　杨略无奈地叹气：“你现在手头上有多少钱？”

　　“说出来你不准怪妈妈……”邓临吞吞吐吐地望着杨略，一脸心虚。

　　杨略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总不会一万块都没有吧？”

　　邓临沉默许久，开口说：“先前有两万块的周转资金，我都给冯叔叔了。之前黄叔叔……他妈的什么黄叔叔，他就是一条黄狗。利息没给过几次，卷着我的本金跑了！”

　　先前。杨略听到这个字眼，就明白邓临手上可能真的连一万块都没有。
　　“暑假，我去打工吧？挣点学费。”

　　“妈妈就是想和你说这个事情。”邓临止住眼泪，拉着杨略的手，“你爸爸有个朋友是装宽带的，暑假他们忙不过来，想招人帮忙，一天一百块。你干两个月，能有六千块。”

　　杨略已经不信任邓临说的杨大行的狐朋狗友：“一天一百？轮得到我？”

　　“真的，他跟你爸爸一起长大的，你奶奶也知道这个人，肯定不会骗我们的。就是有点累，早出晚归，可能要搬器材。”邓临抚摸着杨略的手背，“你愿意去吗？愿意的话我就联系那个叔叔。”

　　“你问问他。”杨略长了个心眼，补上一句，“再问一下工资日结可以吗？”

　　邓临打完电话的第二天，杨略就跟着她口中的许叔叔去装宽带了。许叔叔开着一辆白色的轻型卡车，后面放满了卷成一圈又一圈的电缆。杨略看到驾驶座旁边坐了另一个中年男子，便自觉地坐在卡车后面。这种情况可能常常发生，电缆旁边摆着几个小板凳。

　　杨略盯着卡车车身的标识，货车车厢，严禁载人，觉得有些讽刺。许叔叔抽完烟，跟邓临说完话，准备上车的时候跟杨略说：“略略，不好意思啊，让你坐后面。”

　　杨略回复没事，又听到他说：“这边是郊区，没有交警查，到市区以后，你要下来走路。市区的宽带点都比较近，隔得不远，不用担心。”

　　去你妈的隔得不远。杨略在人行道上追着许叔叔的货车，七月的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衣服早就被汗打湿，又被太阳晒干，再打湿，结出一层薄薄的盐粒。
　　为了钱，只能忍耐。杨略擦擦汗，继续往前跑。

　　她的工作很简单，帮许叔叔和另一个师傅拿工具包，给他们递工具。虽然简单，但一开始被骂了很多次。

　　另一个师傅脾气大得很：“我让你给我拿两用扳手，你给我拿六角扳手干什么？猪吗？这都分不清。”

　　杨略默默地掏出工具袋里的所有摆手，看他指哪个，她就给他递那个。夏天，火气大，很正常，而且自己确实做错了。偶尔闲下来的时候杨略安慰自己，然后给吴简章发信息。

　　[今天被骂了。]
　　[今天又被骂了。]
　　[今天没被骂，拿对了，但也没夸我。]
　　[我现在黑得像碳，感觉晒脱了一层皮。]

　　吴简章提出她可以把自己的压岁钱和零花钱借给杨略，这么多年，她一直攒着没花，攒了五千多块。

　　[谢谢，但是我不能借你的钱。万一你要急用，没钱可用就不好了。许叔叔说出高考成绩和填志愿的时候给我放假，到时候我可以请你吃冰。]

　　出成绩的那天早上，杨略拿着准考证，坐在电脑面前，打开网页查询，手抖个不停，输了好几次都输错了准考证号。

　　旁边的邓临心急如焚：“查到了吗？”

　　杨略挥手赶着邓临：“你别看，我查到了和你说。”

　　终于，确认输入的信息都正确后，杨略点击查询。等待页面跳转的时候，她的心情复杂无比，紧张和不安袭击着她，让她焦虑不已。
　　页面加载完成后，杨略看到自己的成绩，喜出望外。比模拟考的成绩还要高出二十分，如果今年的一本线跟去年差不多，那么她可以上重点大学，但可能不能挑专业。

　　邓临悄悄地走到杨略后面，看到电脑屏幕上的成绩，喜笑颜开：“考得不错啊，今晚吃鸡吗？还是想吃鸭子？”

　　杨略伸了个懒腰：“我想吃烤鱼！”

　　与杨略家的一派祥和不同，吴简章是被袁杭生叫醒的。女人没有敲门，直接打开她的房门，把手机砸在她的身上，吼道：“怎么比你平时考的低了五十多分？你觉得你这个成绩能上一本吗？”

　　吴简章坐起身来，看见袁杭生手上拿着她的准考证，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偷拿她的准考证查成绩。
　　她知道自己没考好，但对着声音尖锐的母亲，她没有任何愧疚感。

　　袁杭生见吴简章不说话，便持续攻击她：“心虚了是不是？考这么一点分，对得起辛辛苦苦养你的我吗？”

　　吴简章穿好拖鞋，平静地看着袁杭生说：“我考得再怎么差，也考了吴本硕总分的两倍。你怎么不去问他，他对不对得起你？”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吴简章歪着头，脸上火辣辣的。她转过头，看见袁杭生怒不可遏的样子，笑了起来。

　　“反了你！你学什么不好？要学他！你明明知道他伤透了我的心，你还要提他！”袁杭生疯狂地对女儿甩着巴掌，吴简章并不反抗。直到继父听到动静，将袁杭生拉开。

　　“我不会供你上大学的！除非你去复读！”袁杭生咬牙切齿地抛下这句话，然后离开了。

　　杨略，抱歉，我好像没办法跟你一起离开了。吴简章躺在床上，捂着肿胀的脸，眼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