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原残恨》秦苑夕

8、友谊

　　我又踏上了去贝尔加湖的旅途。
　　其实，这已经不是我第二次或者第三次去了。自从李陵和苏武在草原上第一次见面后，李陵就时常会想着要给苏武送些补给的东西。由于他自己在军中有得忙，抽不出身，所以每一次也都是我代替他，去往北方的贝尔加湖。
　　我并不厌倦这样的任务，但是苏武的面孔和有关苏武的回忆总是让我觉得恍惚。虽然我没有再私下去找过缳吟，她也再没有让我见到她永不老去的那张脸，可是我的心里仍存芥蒂。
　　不过，因为李陵的关系，我对苏武始终都还是尊敬而热忱的。
　　下了马，远远地就看到苏武的孩子。约摸是十五六岁，正是草原上雄鹰展翅的年纪。我见他骑在马上，傲然的模样让人心生喜爱。
　　我走了过去，他也见到我，恭敬地叫了一声“居次”。
　　我笑着问他：“小孤涂，你叫什么名字？”
　　“父亲给我取的汉名，叫苏通国。”他的声音里有掩盖不了的意气风发。
　　“真是一个好名字。”我拍了拍他的马，和他道别。他嘿嘿一笑，立即趋马远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我垂下了眼，缓缓走向苏武的毡包。
　　苏通国。苏武，你到如今，都没有忘记过返回大汉么？这样绝傲的风骨和气节，这样坚定的信念和梦想，也许就是李陵一直渴望却永远遥不可及的高度吧？
　　只可惜，在他的家眷被杀被灭之后，他就永远也回不了大汉。
　　但是你可以吧……也许你真的可以。
　　我进了他的毡包。他的妻子在毡席边劳作，他正在墙边擦拭他的□□，和他一直带在身边的旌节。我微微一笑，对他的钦佩又不由得加深了一层。
　　“苏大人，若殷来看你们了。”我在门边喊了一声，他的妻子抬起头来，对着我谦恭一笑，忙起身来为我张罗。
　　苏武一见是我，脸上也有了笑容，招呼我坐下，见我又带了皮毛狐裘，便说道：“辛苦若殷居次了，每次都给我们带这么多东西来。”
　　“这些都没什么。”我客气地笑笑，“贝尔加湖的气候不大好，风刮得紧，多带些御寒的东西来，你们应该都用得上。”
　　“这些年，真的太谢谢你了。”苏武的脸上，除了感激，还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仿佛是知己之间生死相托的郑重。
　　我突然受宠若惊，忙把带着的东西放在了案几上，和他们唠叨起其他的家常来。
　　第二日，一如既往，我收拾好自己简单的几样东西，带上了苏武托我带回给李陵的奶酪，起身准备离去。
　　手捧装着奶酪的包袱，突然觉得由心的温暖。在这遥远北方，始终还有一个人惦念着李陵，即使他每日也是贫困度日，但是对于那个终年见不到一面的朋友，他始终也是慷慨的，虽然只是自制的一些食物，但这点小小的心意，也足够一个朋友铭记一生。
　　我出了毡包，正要上马的时候，便看见早上出去饮马的苏通国回来了。一见到我，他也特别高兴，一拉马儿就转头过来了。
　　“居次，这次又是要给李陵将军送信过去呀？”他的笑容里还带有孩童的稚气。
　　“信？不是，小孤涂，这是奶酪。”我笑着解释。
　　“我当然知道。”他笑了，像孩子想和人分享自己独知的秘密一般，“不过，爹爹还在里面放了信的。”
　　“是吗？”我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但在孩子面前，我还是很快地平静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在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个孩子天真却又那么诚恳的话。我的手在触摸着布包的时候忍不住地颤抖。他们果然是隐瞒了我什么吗？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在隐瞒着我什么吗？
　　我的好奇心终究取胜，我打开了装着奶酪的布包，里面满满的全是奶酪。如果真有信，那封信一定夹在其中的某个奶酪中。奶酪的制作过程需要很长的时间，如果苏武是在昨天晚上写好放在其中的话，这个奶酪一定会有很明显的裂纹。我把每块奶酪都拿起来看了看，凭借多年的经验找到了最特殊的一块。
　　我小心地把它扳开，在奶香四溢的淡黄中央，躺着一粒很小的蜡丸。
　　我几乎捏不住它。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犹豫着掰开了蜡丸，拿出那张密密匝匝写满小字的纸笺，几乎是屏着呼吸才把它看完。
　　草原的风还在苍凉地吹着，我的心已经凉到了极点。
　　我把纸笺捏成一团，放在了怀中，发狠地赶着马儿，恨不得立刻就出现在李陵的面前。

　　我冲到李陵面前的时候，就快要失去了理智。
　　可是当我看到他展颜微笑的刹那，胸中憋着的怒火和愤郁便已经卸去了大半。我扑在了他的怀里，止不住地抽泣。
　　“若殷，怎么了？”李陵拍着我的背，轻声地问。
　　我的声音因为哽咽显得嘶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手上用力把他向后猛推，然后从怀中掏出那张揉成一团的纸，抛在了案几上。
　　李陵静静地看着它，神色万千，却还是平静地走到案几前，俯下身去将它捡了起来。他打开信，细细看完，才抬起头来看我，说：“对不起，若殷。”
　　“你们就这样一直传递着书信？”我追问：“你想要做什么？”
　　“他想回大汉，我要帮他。”李陵的声音不起波澜。
　　“你怎么帮他？”
　　李陵轻声回答：“放他走。”
　　“我知道！可是你准备怎么放他走呢？真的像上面所说的那样，趁着不注意偷偷放他走？你竟然都骗过他，让他以为这样很安全……如果你真的放他走，我哥哥肯定会怀疑你，你肯定会死的！李陵，你的命很早之前就是我的了，除了我，谁也不准拿去！”我歇斯底里地喊。
　　他抚了抚我的肩，让我坐在毡席边，轻声地说：“若殷……我希望你明白我。既然生不能再为大汉做什么，死，我也要尽我最后的心力。若殷，你放心吧，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尽量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苏武他已经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也不着急一时回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在一起。”
　　“不，不，你不能牺牲自己。”我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你没有必要帮苏武的，你没有必要的……”
　　“若殷，你不明白。”李陵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在我们汉人的生活里，朋友二字，不仅仅只有放在嘴边那般的重量。它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话语坚定恳切，“我和苏武自小交好，虽然所习不同，虽然文武有隔，但是我们骨子里是同一种人。你哥让我去劝降的那次，我就已经知道苏武不会答应，可是我还是要去。我去，是想要看他所坚持的是否和以前一样肯定。”
　　“后来我知道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宁死也要返回大汉。所以我当时就下定了决心，我一定要让他在有生之年回到大汉。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的谋划，所以，我才想到了你，想到你代我去看望他……我在羊毛底下放了我给他的信，而他在奶酪中放了给我的回信。一切也就如今天你所看到的了。”
　　“若殷，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可是，请允许我为我这朋友做最后一点事吧。回归大汉是他和我共同的愿望，而我，是注定回不去的了。我只能期望他，带着我的心，一起回去。”李陵的声音很悲凉，但有着憧憬和期冀。
　　“李陵……”
　　“若殷，我会永远陪着你。即使死去，我的魂也会守在你的身边。”
　　“不，李陵。”我摇头，“你这样做……苏武他根本不知道！你看，他信上说得那么轻巧，他不会知道你会为他死去！”
　　“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李陵淡淡地笑了，“我和他之间的默契，其实根本不用写在纸上。他，应该很早就知道了。”

　　边关传来汉武帝驾崩的消息时，狐鹿姑又来到了我们的毡包。
　　我当然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我的哥哥，对招降苏武这样傲骨的英雄，始终念念不忘。
　　两天之后，李陵便又带着载车载马的大礼，出发去了贝尔加湖。这一次，我说什么也要跟着他去。他拗不过我，只好带了我一起。
　　一路上我们都很沉默，没有除了日常唠叨之外的任何话语。过了一个多月，承载着丰盛礼物的马车停在了苏武的毡包外。李陵下了车，而我却坚持留在车上。
　　我去了上次苏武去的那个小土坡。过了这么多年，虽然北风经常挂走上面的石砂，所幸还有许多杂草死死地守住了基石，所以小土坡还在那里，还和多年前一样，是草原上隆起的一小块，远远望去像孤索的坟茔。
　　我做在了上面。除了风吹过草原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响。我就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斜晖脉脉，照在我已经逐渐苍老的脸上。
　　虽然丢弃了多年骑射的训练，我的听觉还是一如既往的灵敏。我回过头去。
　　“我知道你会来的。”看着面前缓缓走近的男人，我开口。
　　“居次，你在这里等苏某，是有话想和我说？”他果然是一个聪明人，不需要我做太多提点。
　　我从土坡上走了下来，走到他的跟前。
　　岁月如刀，在他的额头上也刻下了道道痕印。如霜的白发丝丝缕缕，间插在乌黑之间，显得格外刺眼。
　　“李陵呢？”我淡淡问。
　　“放心，他没有跟来。”苏武回头望了望，又转脸过来看我，“居次可以放心地说。”
　　“我知道你们的计划了。”说完这一句，我压抑着的情绪就开始胡乱地冲撞着我的头脑，再也控制不住，“你可知道……”
　　“我知道。”我没有料到这个答案。我很惊讶地看向他，发现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淡定：“我知道这个计划很凶险，少卿他，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那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平静？你一点都不关心他的死活？！”我有些怒了，以往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因为他此时的态度而烟消云散。
　　“不，居次，你错了。”苏武轻轻摇头，“居次在很多方面都很了解少卿，可是在这点上，我或许比居次更明白他的想法。虽然身在异乡多年，甚至在这里娶妻生子，但他还是想要回去的。多年前，当他战败后，他没有死去，便一直在这种阴影中生活。所以，这次，他就是想用他的死，来向大汉宣誓他的忠诚。而身为他的朋友，我有责任帮他。”
　　帮他？！他说他竟然是在帮他？！
　　那一时我觉得很茫然。我突然很不能理解这个男人和我丈夫的想法，和做法。
　　那一天我都坐在小土坡上眺望远方。苏武看着我恍惚的模样，也没有打扰，便径自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呆了许久。
　　李陵说得对。他和他的默契，是不能用文字，甚至不能用语言来说明的。
　　即使他们多年都没有再见，即使他们之间相隔了一大片草原。在这个世界上，最明白他们想法的，还是彼此。
　　在他们的交往中，也许不需要言语，不需要见面，彼此的愿望都可以心照不宣。
　　他重归故土的心愿，他明白，所以他拼死也要让他回归。他想要成全大义的心愿，他也明白，所以他不会出言相劝，只是在心里默默记下他的愿望，在他死后，带着他的忠烈名节，回到大汉。
　　人生的知己，可以相托生死的朋友，或者是在这个世界上另一个相同的灵魂，大抵也就是如此了。
　　可是，我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吗？
　　李陵，你也许太小看我的力量了吧。
　　既然你的命是我的，我一定，一定，会让你好好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