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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归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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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如何复杂的心情再一次踏入了缳吟的毡包。
她好像已经料定了我要来,从我一进门,便看到她站在案几前面,神色哀悯地看着我。
我轻轻走上前去,看着那双让我着迷了许久的眼。
很美丽。真的很美丽。不只是模样的美,更是眼中流转的、我用尽一生也无法领会拥有的高贵婧雅,宛如幼时流连的夏日的星空中,天河里最璀璨亮丽的星子,纵使再过千年万年,依然流光溢彩,让人沉迷。
“你还是来了。”她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从前,我所熟悉那般。
“嗯。”我点头,“你知道我的来意吗?”
“我?我算不到人心,所以,我不知道。”缳吟走到我的面前,捧起我的脸,像看着好多年前的那个孩子,“你的眼底有很深很深的悲伤,和一股喷涌而出的坚决。请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缳吟。”我很郑重地叫了她的名字,“你要帮我。”
“帮你什么?”她的手松开了我的脸,注视着我。
“李陵想要用自己的命,去交换苏武的离开。”我字斟句酌地说,“虽然我知道你舍不得让苏武离开,可是,你也说过,你想要李陵好好活着。所以,请你放手吧。”
“你,果真是要李陵好好活着?”她却只是问,“或许死亡是他解脱的选择。”
“是,我想要他活着。”我倔强地看着她,一脸决绝,“我知道你不是常人,你一定有其他的办法,可以让苏武回到中原去,是不是?”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眼,直到她点了点头,说:“是,我有办法。”
我卸下紧张的一刹那,她又接着问了一句:“你确定是要他活着?”
我坚定地颔首。对面的女子仿若喃喃:“好吧。”便转过了身去,背对着我说:“既然这样,居次也要用什么来交换?”
我心底明了。在匈族的传习中,与性命攸关的大事,小则影响族人关系,动辄会让天地大怒,山河改观,所以,定要用什么来平息和交换。
“神巫觉得,若殷有什么可以交换的?”
“就用,你死后的灵魂吧。”她淡淡地说着,走到案几之后,与我相对。虽然只有一张案几的距离,可是我却觉得,我和她之间,仿若隔着神与人、天与地的鸿沟。
当然,我无法预知之后的事情。从我离开缳吟的毡包开始,整个匈族和汉族的命运就有了一种突然的转变。
转变的开始来自于我哥哥狐鹿姑的病亡,匈族开始内乱,汉军趁机和匈族冲突,战火绵延了三四年。李陵被派去征战,虽然他万分不情愿,却还是领了军,离了部落,去他曾经守卫的边城,去向他曾经的同袍们下达战书。
这一切的改变彻底打乱了李陵的安排,所以他还是没有能够兑现承诺苏武的事情。
而我,坚定不移地相信缳吟,凭着自小心底的信念,和她答应我时笃定的眼神。
当边塞传来议和的消息时,我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不多久,李陵便平安归来。而汉军的使者,也和他一同来到了部落。
我很惊讶,便跟着去了单于的毡包,想要在外面偷听些许消息。在毡包外徘徊的时候,我见到了缳吟。那个终年不露面的女子第一次出现在了人群当中。我遥遥地看向她,而她也远远地看着我。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种安定和了然。
是她,果然是她。
我报以她感激的笑容,转过身回到自己的毡包。
我已经不需要去知道这个结果,缳吟应该已经做到她答应我的事。
后来我从婉箩那里听说了汉人使者和单于交谈的内容。汉使说,他们的皇帝在上林苑射到了一只大雁,大雁的脚上绑着一封信,信上说苏武还活着,在遥远的贝尔加湖放羊。
这句话让本想宣称苏武已死的单于无言以对,怀着对汉人军队的顾忌,他终于选择了放苏武归汉。
我不知道缳吟用的是什么方法,也许是她安排了那只大雁,也许是她告诉汉使编造这个谎言,总而言之,她已经做到,而李陵也不需要因此死去。
他终于好好地活了下来,一如我所期望。
苏武归汉的那一日,我和李陵都骑马去送了他。
广袤的草原如同它诞生的那一刻一般宁谧辽远。芳草年年绿,绿色如同画卷一般绵延到了天涯。千万种花如同潮水,在春归大地的季节汹涌漫过草原。乳汁洗过的天空,云卷云舒,如同峨冠高髻。苍鹰盘旋,天地间清鸣如泉水流淌。
一切都很美好。一切如旧。
但是面前这两个男人却已经是面容枯槁,白发苍苍,再也不复少年模样。
我看着他们对视着,一语不发,但眼神交流之间,一定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汉使的队伍在后面催促了,苏武准备离开,但在转身前,还是问了李陵一句:“你真的不回去?”
“我,我已经回不去了。”李陵眉间纠结着深深的落寞,“回去,也没有根没有亲人了。就当我死了吧。”
“少卿……”苏武欲言又止,最终缓缓说了一句,“既然还活着,就好好活下去。”
“子卿。”李陵看了看苏武,又看了看远方碧海掩映中的马队,“你走了,恐怕就再也没有人会叫我少卿了。”
我可以感觉到他的这句话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和悲哀。
远离了他从前的生活,远离了他从前的环境,在这里,他注定要把以前文化植入心底的东西彻底忘记。
苏武的离开,便会切断他与汉人最后的关联。
“你为什么不想回去?我知道使者也提出了这个要求。”看着苏武和汉使的身影没入云端,我问身旁的李陵。
“我答应过你,会永远留在你身边的。”李陵回过头来看我,“我没有死,所以我还会一直守着你。”
我心底升起淡淡的温暖,仿佛是多年的夙愿终于了结。这么多年,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守护他的人也是我。
我终于做到,做到摆脱了,缳吟的影子。
我心满意足地看着李陵,他在低声吟念着一首诗:
骨肉缘枝叶,结交亦相因。
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商。
昔者长相近,邈若胡与秦。
惟念当离别,恩情日以新。
鹿鸣思野草,可以喻嘉宾。
我有一罇酒,欲以赠远人。
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他的声音消融在了风里,碧海起伏,一如亘古的宁静。
苏武走后,李陵的生活就彻底安定了下来。他也已经年迈了,眉边的皱纹越积越深,而霜华在一弹指间便爬满了他的头发。他终于不用再去征兵,他也终于可以和我每日守在毡包里,看着我们的三个儿女,怡乐长欢。
人生的末年或许会很孤寂,但是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我们可以获得相守的温暖。
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归于尘土,但我无惧。
某个冬日的早晨,当我掀开毡包的门,寒气如野兽一般扑入室内。我慌忙关上了门,走到升起的炭火边,看着床上躺着的李陵。
他已经昏睡了很多天,滴水未进。
缳吟已经来看过他,却只能说她无能为力。
我知道,他的寿命将近,纵使缳吟这般的非凡之人,也无法扭转自然生死这乾坤既定的命运。
我感谢了缳吟,送她出了毡包,便回到了毡席边,守着他。
我们的三个孩子都过来了,也都跪在他的身边,低着头,向上天祈祷。
而我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我们的时日都已经不多了。所以,我不会浪费最后的一分一刻,我要一直这样看着他,直到生命的终结。
我握紧了他的手,就像我生育孩子时他握紧我的手一样。
但他的掌心,那种熟悉的温度已经在渐渐冷淡下去。
我把他的手放在了胸口,俯下身去,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想要抚平他褶皱的眉头。
他缓缓地张开了眼,看着我,嘴唇翕动,像是要说什么。
恍惚间我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年。他也是这样看着我,眼神温暖而宁和。
我低下头去,想要听清楚他要告诉我的最后的话。
“若殷,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走过这么多年……也许,以前我骗过你……可是……子卿离开时,我告诉你的……是真心的话……我那个时候,的确是为你留下来的……”
“我遇见她……是我最美……最美的梦……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不是真实的……”
“我也知道……若殷……你不是她……因为……她会叫我少卿……不是李陵……”
我猛地抬起了头。宛若时间停止流动,他唇边的笑容定格在了最完美绽放的刹那,而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了生命的光彩。
我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让我的头贴在他愈渐冰冷的胸膛,我的胸口有无数野兽在咆哮,但我却哭不出来。
我哭不出来。
我只能够死死地抓住他的衣服,想要留住他最后的温暖。
李陵,李陵,原来,你早已知道。
原来,你到死,还是对她,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