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原残恨》秦苑夕

6、苏武

　　一如狐鹿姑所承诺，他终于将我们接了回去，就在我们离群生活两年之后。
　　那一年，大阏氏因病去世，部落里反对李陵的声音逐渐沉默，而支持李陵的声音又逐渐涌起。
　　接到送信的我们，没有原本预料的兴奋，只是平静地拆下了穹庐，带着我们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跟着狐鹿姑派来的车队，一路向南，回到我久违的故土。
　　这两年，跟着李陵生活，我也渐渐沾上了他的习气，凡事都变得谨慎稳妥。加上孩子的出生，我对很多事情也没有那么执着，专心地跟在他的身旁，只愿做一个如汉人所说那般平凡的妻子。
　　而事实真如李陵所料，狐鹿姑虽然册封了李陵为右校王，和丁零王卫律一样成为了可以自由进出单于穹庐的汉将，但是同时也给予了他一个重要的任务：劝降苏武。
　　我知道苏武这个人，虽然我从来没有和他见过面。他曾经在我十四岁的那年以汉人使者的身份来过匈族部落，却因为参与了族中的内乱触怒了当时的单于，也就是我已经过失了的父王。父王曾经问他是否归降，他坚决不肯，想要回去，父王一怒之下将他放逐北海，让他在贝尔加湖放羊，并放出话说，只有等公羊生出了小羊，才能放他归汉。
　　可是公羊生出小羊，这本来就是违背自然定律的事情。父王如此安排，只是希望苏武能够知难而退，归降匈族。可是苏武倔强，宁死不屈，所以真的去了贝尔加湖，这一放羊就是好多年。
　　不过这一切我都只是听说。因为内乱时绑架的人就是我的母阏氏，当时我正在她的帐篷里，也一并受了伤。后来我逃了出去，被叛乱的人追杀，最后终于被救，却也重伤昏迷了好些天。
　　听说，正是我在受伤的期间，那个叫做苏武的汉官，因为不愿屈服而自残，也昏迷了好久，所以他是去是留的问题也正是靠了天占才做出决定。
　　和李陵一样，当时天占的启示是“生”，所以父王和哥哥坚定地认为苏武一定会归降，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没有伤害过他，反倒是经常有派人关照他，也曾经派了卫律等人去劝降，可是都被苏武一一回绝。
　　这次狐鹿姑之所以选中李陵，就是因为当他们自小关系密切，情同手足。所以他认为，李陵此次去，必定不会铩羽而归。
　　但是我能够读懂李陵眼中的痛苦。
　　虽然没有出发，但是他好像已经能够明白昔日旧友即将做出的选择。
　　一如既往的回绝，一如既往的坚持。不像他，李陵。
　　我想起了两年前他说的那句话：“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我的心便忍不住地抽痛。
　　出发时我拦住了他的马，抬头对他说：“别去了。”
　　他摇了摇头，神情坚决：“让我走。这是我的宿命。”
　　于是他一骑绝尘，头也不回地从我视线中奔离而去，一人一马的背影消失在苍茫的草海之间。
　　黄昏一如从前一般柔软美丽。可是我的心已经没有从前那样平静安宁。
　　我预感到有事情会发生。可是我想不透那会是什么事情。

　　李陵是在两个月之后回来的。从我们部落到贝尔加湖，大概也需要约摸一个月的时间，两个月的时间刚好一个来回。也就是说，李陵没有在贝尔加湖停留多久的时间。
　　而且，他也没有带回苏武。
　　在狐鹿姑失落的目光里他回到了我们的毡包。孩子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发出些没有意义的单词，可是当我把他带到李陵的面前夸耀时，他没有笑容。
　　“哥哥责怪你了？”我担忧地问。
　　“没有。”他只是摇头，停顿了很久，说，“我很佩服他。”
　　我知道他说的人不是狐鹿姑，是苏武。李陵来到部落和我生活之后，一直都没有说过他佩服谁，可是这一次，他对昔日同袍的评价，让我对苏武的钦佩之感油然而生。
　　“他生活的环境很艰苦，我想要帮帮他。”李陵叹息。
　　我知道贝尔加湖。它在很远很远的北方，似乎在我遥望都看不到尽头的地方。那里终年寒风萧瑟，路上砂石冰冷的温度都可以把人的皮肤冻伤。那里的草很长很壮，却并不适合放牧，那里的水域很广很阔，却并不适合饮用。在我这种已经习惯了草原生活的人看来，贝尔加湖都不是一个适合生活的地方，何况他一个从汉人地方来的文官？
　　“就给他送点东西过去吧。”我笑着提议，“前几天我和婉箩才织了几条毯子，还做了几条裘被，你带着这些，再带点牛羊、奶酒，一并给他送过去。”
　　他的眼睛一亮，却又很迅速地黯淡下去：“我已经不敢再去见他了。”
　　我走到他的面前，俯下身去，轻轻抚摸他历经风霜的脸庞，这个在我面前一直刚硬如铁的男儿此刻显得是那么的局促，而我明白他心中的苦处。
　　“我代你去吧。”我说。
　　“你身子不好，怎么能让你去？”他脱口。
　　我摇头，朝着他笑了一笑：“没事，马背上出生的孩子，是经得起折腾的。”
　　他担忧地看了看我，见我一脸坚定，便立刻点头：“好。我马上去准备。”
　　我回过头，抱起毡席上的孩子，点了一下他的脸蛋，笑着说：“阿妈要出远门了，乖乖听婉箩姑姑的话。你听到阿妈说什么了吗？马背上出声的孩子，是经得起折腾的。”

　　因为带着大批的附属物，到达贝尔加湖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之后。那正是冬日时分，灰败的天如飘满了柳絮，时时都见不到些许的阳光，只有已经结了冰的贝尔加湖，远远看去，冰冻的湖面反射出太阳惨白的光芒，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我带着牛羊走在最后面，前头已经有人去通报了苏武。他们一家三口人跪在毡包面前迎接我的到来。
　　我下了马车，遣了两个奴仆去把牛羊牵开，把毯子等物搬出车来，自己走了过去，想要扶起跪拜在地的苏武。
　　当我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我突然低低地呀了一声。
　　而我也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带着些许的惊讶，从他的口中蹦了出来：“缳吟姑娘？”
　　飞走的思绪瞬间被我拉了回来。我看着这张已经在记忆里不那么清晰的脸，过了半晌才说：“我不是缳吟，我是拓跋若殷，李陵的妻子，匈族的居次。”
　　“对不起，若殷居次。”苏武再次拜了下去，“刚才莽撞，实在抱歉。”
　　“苏大人请起。”多年来跟着李陵修习汉文化让我也明白了一些汉人的礼数，我将苏武扶起身来，说道，“苏大人，我知道你和我夫君自小情如兄弟，这些年我东奔西走，也没有时间来看望苏大人。这一次，听我哥哥提起了你，突然记起，便特地为苏大人准备了一些日常用的东西，还望苏大人能够笑纳。”
　　“若殷居次抬举苏某了。”苏武深深一揖，“这些年接受於干王的恩惠，已经让苏某受宠若惊，哪还能再接受居次的东西！”
　　“苏大人说笑了。若殷这点东西，只是代表朋友的心意，绝对没有要来说服苏大人的意思。”我在苏武和他的妻儿带领下，走进了他的毡包，与他们一家人一起坐在了案几边。
　　我看到那个匈族的女人，也就是我的父王为苏武安排的女人，让他的儿子叫了我一声“居次”，便牵着他的手，让他到外面去玩。而她则升起火，为我们煮起奶酪，准备招待我们这行远道而来的人。
　　我和苏武聊了许久，从他的谈吐之中终于明白了一个来自中原铮铮铁骨的男儿是如何模样，是如何让李陵这样的人钦佩如斯。而他的样子和他的气质，又与那个久远以前模糊的影子慢慢重合，让我头上旧时的伤疤又开始隐隐疼痛，仿佛一种从未有揭示过的真相在一遍遍地冲击这已经愈合的疤痕。
　　黄昏后，他的妻子在毡包里修补衣裳，而他却独自一人走出了毡包。
　　我跟了上去，却见他坐在了一个凸起的小土坡上，从怀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放到眼前细细地看。
　　汉人们都喜欢登高吟诗，即使在这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只要有一处高地，都会成为他们青睐的去处。
　　我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一个人坐在风中，那种茕茕孑立的萧索，让我一时间有种恍惚——仿佛他在这里这么多年，他的生活里，始终，都只有一个人。没有他现在的妻，没有他现在的儿，他对他们的态度都淡漠如水，他的心中最真实的生活，遥远在千里之外。
　　我听到风里传来的一首诗，一首不同于草原大漠的诗，在耳畔萦绕不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声音沉郁哀婉，如同胡笳在秋风中深情的低诉，纵使我这从未亲见或者体验的人，也生出荡气回肠的感慨。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是如何的深情，才能够让这样经历大起大落的七尺男儿，写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山盟海誓。
　　黄泉碧落，只要我的意识存在，你便会活在我的心中。
　　我的心幽幽地静了下来。

　　我最终在苏武这里只呆了一日，交代完所有的东西，送了他的妻儿一些礼物后，我便准备驱车离开。当苏武送我到了马车边，他的妻儿遥遥站在毡包门口时，我停下了脚步，低声问他：“你说的缳吟是谁？”
　　苏武看着我，眉间也是疑惑重重。
　　“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是吗？”我直接在他的眼中看出了答案，不等他回答，便问道，“是我们族的神巫？你认识她？”
　　苏武慢慢点头，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告诉了我：“是她。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十多年前的中原。后来，我出使贵部，伤重昏迷时，是她救了我，告诉我她叫缳吟。起初，我也很奇怪，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她曾经去过中原？”我想要确定答案。
　　“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颔首，“我们在长安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