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原残恨》秦苑夕

5、北上

　　李绪一案的硝烟并没有因此平息了下来。狐鹿姑虽然说了不追究，但是族中还是有人耿耿于怀。
　　事发的那天我正在擦拭我的长弓。自从那场大病后，我已经许久没有再拿起弓箭，也没有再跨上马背，这些功夫几乎都已经生疏。但是现在我又兴起，想要重拾旧技，便叫来李陵，在案几边擦洗我的弓箭。
　　也许是这样无心的举动在冥冥之间拯救了李陵的命。当我正想把一支箭放入箭筒时，一个人掀开了门，说是要找李陵。
　　李陵对我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迎了过去。
　　谁知就在他走到那人跟前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道寒光从他的袖中一跃而出。直觉告诉我李陵会有危险。早已模糊不清的技艺在本能的激发之下突然爆发出来，我的手迅速抓住长弓，直接把指间夹着的箭射了出去。
　　箭从他的肩头穿过，他的身形一滞，匕首的刺位便偏了一分。李陵扣住来人的手腕，一脚踢开手上的匕首，厉声问：“为什么要杀我？”
　　“你杀了大阏氏器重的将军，大阏氏不会饶过你的！”来人恶狠狠地一唾，“你这只会攀附的汉狗！”
　　我被激怒地奔了过去，直接给了那人一个耳光。再要打下去的时候，李陵抓住了我的手：“让他走吧。”
　　“可是……”我不能理解李陵的做法。或者说我不能理解汉人的做法。
　　“让他走。”
　　那人没有感激地斜斜看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匕首，奔出了毡包。
　　我的气还没有消，但一看到李陵左臂上的伤口，怒火便暂时压了下去。我急忙端来水，解开他的外袍，为他清洗上药。
　　一直沉默的李陵开了口：“你在生气。”
　　“没有。”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你是在生气。”他无奈地笑了，“我知道你不能理解。当初杀李绪时，我是怀着必死之心，下手就很极端。可是现在我不能这样，我现在是匈族的人，是你的丈夫，我做事不能没有法度的。”
　　“你还说。”我赌气地把他手一甩，他的脸上闪现出疼痛的神色，我又慌忙抓住他的手，去看伤口是否加深，只听他吸了一口气说：“现在我们要担心的是以后日子怎么过，若殷。”
　　“什么怎么过？就这么过！”我发狠，“大阏氏敢和我作对，我也要给她颜色看看。”
　　“若殷，别这样。”李陵叫住了我，“你和大阏氏毕竟是姻亲，闹矛盾了怎么都不好。”
　　“那能怎么办？难道看她眼睁睁杀了你？”我手一摊，表示我无可奈何。
　　“或许，”他低眉，提议道，“让你哥哥应允我们去北边生活。”
　　“北边？我不要去贝尔加湖，那太冷了。”我嘟囔，突然又想起什么，“你想去找你那个朋友，苏武？”
　　“不，不去。”他摇了摇头，“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见他？”看着我诧异的样子，他便解释：“只是暂时离开大阏氏在的部落，去北方一点的地方生活。跟你哥哥商量吧，我觉得他也会同意我这个要求的。”
　　哥哥果然赞同他的说法，说大阏氏正在气头上，我们一定要避其锋芒。当我一百个不情愿，觉得离开之后就不会再回来时，哥哥拉住了我，说：“你不是一直想要自由地去牧马放羊么？这是个好机会呀。而且，你们离开后，我才能够慢慢地安抚那些不服你丈夫的人，知道吗？”见我不相信，他又加了一句：“放心吧，过不久我就会把你们接回来的。若殷，李陵一定会受到重用，你别心急。”
　　我将信将疑地答应了哥哥的要求，第二日便和李陵收拾了一些东西，带上穹庐、马匹和牲畜，前往北方一个隐蔽的绿洲。我这次离开，连婉箩都没有敢惊动，便和李陵像出逃一般，在一个星夜连夜赶路出发了。
　　过了十来天，舟车劳顿的我们终于到了哥哥给的地图上标明的那个水草丰沃的绿洲。下了马，支起穹庐，便又忙了大半天。直到黄昏时分，我们才终于闲下来，靠在毡包的外面，舒展放松筋骨。
　　我稍微眯了眯眼，想要小憩片刻，就看到李陵缓缓站起身来，骑上马，朝着远方奔去。
　　我大声呼喊了他，可是那喊声夹杂在风中，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无奈之下我只好骑上祁连，追着他去的方向，一直奔到黄昏将近的时候，才在一个湖泊旁边看见了他。
　　自从七岁坠湖后，我对湖就有一种本能的抗拒。我坐在湖周围的芦苇丛里，看着坐在岩石上的李陵拿出一支青碧色的笛子，倚在石上，轻轻地吹响。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美妙的笛声。
　　时而如清泉直流，在幽静山间的溪涧里跳脱，在苔痕点点的青石上呜咽；时而如春日微风，分花拂柳，吹来大地希望和生长的气息，吹满枝头绿芽红杏；时而如冬日温暖的阳光，薄薄的不带温度，却能够让人从心里头生出暖意来；时而如耳语呢喃，在宁谧的夜里低声倾诉，带着少年时难解难分的情愫。
　　我听得醉了，痴痴地看着岩石上孑然一身的他。
　　湖面的最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橙色的余光铺满了最后明亮的天，是多情的落日正在和着湖光山水做最后的告别。由浅到深的蓝色如丝绸一般展开，是夜色君临天下的前奏。此时的草原如同安宁祥和的梦境，在黄昏中变得平静而深邃，深邃地像是要容纳下整个天地。
　　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拨开眼前的芦苇，向着他走去。湖水沉寂，在晚霞最后的烂漫中尽情展露出妖娆的风姿。而我却无惧。我已然忘记了这个曾经让我恐惧和抵触的庞然大物，任凭着我的心牵着我朝它慢慢靠近。
　　我可以感觉到湖风轻柔地贴上了我的面颊。我微微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时，夕阳已经完全沉没到了湖面之下，笛声也已经不再在天地间飘荡。藉着最后的天光，我看清楚了身旁仍旧坐在石头上的李陵。
　　他斜倚着，手中把玩着他的笛子，低头凝思。
　　我走近了，低下身去，而他还怔怔地发神，没有觉察到我的到来。
　　夜风轻轻地吹起笛上系着的木牌。
　　凭借着这些年在神巫那里学来的汉文，我依稀辨认出上面刻着的两个字。
　　少卿。
　　是他的字。
　　我念出声来，那个男人身形一震，看向了我，我慌忙站了起来。
　　“若殷？”他惊讶地脱口，声音飘忽迷蒙，是刚回过神来的恍惚。
　　“李陵。”我也只是叫了他的名。
　　“对不起，刚才出神了。”他又淡淡地笑了，笑容却有了些陌生，“你怎么也过来了？”
　　“我追着你，怕你走丢了。”我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
　　“不会的，我行军打仗这么多年，没有那么容易迷路。”他扶着我坐到岩石上，正色对我说。
　　“才没有！”我争辩，“你看我哥哥，现在是单于，以前也经历过好多战争，可他好多时候都会迷路！特别是到了新的地方，你又不熟悉，我很担心你。”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摸了摸我的脸，却没有说话。
　　我想是因为谈起行军，又谈起我的哥哥，让他觉得自己空有报复无处施展，满怀遗憾吧。
　　于是我安慰他：“哥哥答应我说，一定会叫我们回去的，你别想太多。”
　　他抬起头望了望远方，最后的光亮都已经被黑暗吞没，天地间只有夜色如墨，一点点沉淀下来。
　　“恐怕他会让我去做我不愿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