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6 ...
-
06
黄埔军校设在广州的报名处位于文明路广东高等师范学校内，这所令辉生无限向往的军校全名是中国国民党陆军军官学校，因其校址位于广州城外珠江口下游的黄埔岛上，所以又得名黄埔军校。这是孙中山先生与中国共产党苏俄合作之后，为国民革命培养军事人才而创办的为学校。当时的我，并不知这所军校对后来中国革命的意义，只想着进去体会一下能令父亲抛弃妻子的“革命”，究竟有什么魅力。
当然，想要正式成为这所军校的一员，也决非易事。不但报名条件非常苛刻，投考者还必须通过严格的文化考试与体格检查，方能成为军校学员。
纵然如此，全国各地的热血青年们依旧怀着对革命的憧憬，纷纷来到广州。高等师范学校白色的西式建筑掩映在青枝绿叶之中，报名处人头涌动，一抹笑意在辉生的唇边晕开，我知道那笑的涵义：那是找到同志时的欣然微笑。
然而，报名处悬挂的招生简章上，几行白纸黑字却刺痛着我的眼，那昭示着投考者必须拥有之资格：
A、年龄：十八岁以上，二十五岁以内。
B、学历：旧制中学毕业及与中学相当程度之学校毕业。
C、身体：营养状态良好，强健耐劳，无疾病。
D、思想：中国国民党党员，能了解国民革命；或具有接受本党主义之可能性，无抵触本党主义之思想，有本党党员之介绍者。
细细算来，我除了有辉生这个刚入党一天的国民党党员介绍之外，其余条件均不符合。所以当我在报名时慌报自己已满18岁，并把一份辉生不知从哪弄来的中学学历证明递上时，负责报名工作的国民党书记官把我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遍，才将信将疑地将我的名字记录在簿本上，然后发给我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片，说道：“凭这个，今天下午来参加体格检查，通过后可以参加明天的笔试，注意不要误了时间。”
我看着手中薄薄的纸片，上写着我的名字；昨天晚上，另一张纸片上也写着我的名字。两张纸片，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我做出了选择，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但是，我想，我不会后悔。
“先回去吧。”辉生将那张纸片轻轻从我手中抽出，折叠入怀，“我们下午再来。”仿佛已经了解我的疑虑，他又轻声说道：“放心，有我在，会通过的。”
我就是再迟钝，也立刻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的，我一定能通过。有辉生在，我会通不过？吴佩孚也要给他三分薄面，香港大学特取生的名额都能手到擒来，他这个人到底有多大能量？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背景必定非富即贵。只是他既有那么大的权势，为何却流连梨园，甚至还要到黄埔去当一个学生兵？我又想起在黄花岗遇到的那个叫做辞修的青年。
我如你所说，来到了黄埔，我会在黄埔再见到你吗？
正当我陷入沉思，报名处的人群却突然喧闹起来。书记官拉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谭小姐，您天天都来，可是我们这里是军校，是不可能接收您的。”
听起来似乎是有人想报名却不可得，而且还是一个女子。我和辉生拨开人群，但见报名处前果然站着个学生摸样的青年女子：齐耳的短发一丝不乱，蓝衫白裙一尘不染，清丽的面庞下却掩着几分憔悴，只有一双凤目顾盼生辉。
女子投考军校，这可是千古未闻的新鲜事。报名处的青年们惊愕之余都笑了起来，更有些个活泼爱捉狭的乘机起起哄来。
一番喧闹之后，那被书记官唤作“谭小姐”的女子却侃侃道：“这半月来，我天天来此，对照招生要求，我谭瑞自认没有一条不符合，只是因为我是女子，就被排斥在军校大门之外。想当初洪秀全不过一介匹夫，太平军中尚有男营女营，可是为什么孙先生为国民革命培养人才的军校却不能接纳女性？难道孙先生的气魄竟连洪秀全也不如？”
气氛突然严肃起来，大家都沉默了。不只是因为这个自称谭瑞的女子公开指责了这里每个人心目中的神圣领袖，更因为她沉静的语调中隐隐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叫人不敢逼视。
这样的气势，似曾相识。在哪里曾遇到过？谭瑞……对了，我想起来了。我看见辉生的神色也微微一变，我想辉生也应该想起来了。
那还是3个月前福升班在武汉为吴大帅的大寿唱堂会的时候的事。连续十天的堂会，吴大帅只有第一天亲自驾临，那天江汉路康乐园里高朋满座，云集了武汉乃至全国上下的军政要人，热闹非凡。我贪热闹，于是趁大家不注意，从后台帷幕的缝隙里向前台窥望。
我本来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个权势熏天的吴大帅究竟是长了三头还是六臂，可没想到却被主桌边的一桌女眷吸引住了目光。在一群穿着各色织锦旗袍，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中间，一个青年女子静然端坐，一身纯白乔其纱洋装，披着米色开司米披肩，头发烫成密密的小卷贴在额前，一张清水脸，纤尘不染得宛若一朵白莲。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一时呆呆看了她半晌，后来还被方老板好一顿骂。
待到最后一出《贵妃醉酒》结束，辉生下台谢幕，宾客们更是达到了兴奋的顶点。那些达官贵人们，早被辉生扮的杨贵妃迷住，女的如痴如醉，男的神魂颠倒，有几个喝多了的只差没当场做出丑态来。就在这时，那如白莲般清濯的女子却轻启朱唇，清朗的声音如珠落玉盘震动全场：“张老板风华绝代，小女子自愧弗如。只是张老板明明是一男子，却如何能如女子般扭捏作态？对了，中国最伟大的艺术，不就是男人扮女人吗？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呵呵，张老板还真是男女皆宜，甚幸！甚幸！”言毕，她优雅起身，在举座哗然中飘然离去。
辉生唱红江南这两年，裙下之臣如过江之鲫，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公然奚落于他，不，这不是奚落，而是羞辱。这女子轻狂若此，我本以为以辉生的性格，定会与她针锋相对，却没想到辉生竟任她离去，望着她背影，悠然道：“原来是她，难怪难怪……”
后来，我才从班中其他师兄口中得知这位小姐的来历。
原来她姓谭，芳名一个瑞字。谭家是湖南望族，本代中最杰出的人物名叫谭延恺。谭延恺早年追随孙中山，参加了同盟会，辛亥革命爆发后他由海外潜回湖南组织反清起义，湖南光复后即被推举为湖南都督（注：民国的都督，相当于今天的省长）。在湖南，谭延恺位高权重，深得民心。只可惜他膝下无子，只得一位女公子，便是这谭瑞小姐。谭延恺本是新派人物，可不知为什么，一向开明的他却在谭瑞十八岁之时匆忙为她定下了一门亲事。说来这准亲家更是赫赫有名，乃北方政坛商界要人——张言。张言本是清末状元，后弃官从商，短短十几年间便积累了巨额财富，富甲一方。张言深得北洋军阀头目袁世凯之信任，曾历任北洋政府工商、农商总长。袁世凯死后，他又与段祺瑞相交，据说还有望出任国务总理。张言膝下也只得一位公子，与谭瑞年纪相当。谭瑞自幼读的是教会女校，受的是西式教育，满脑子新潮思想，对包办婚姻当然竭力反抗，反抗不成，便破釜沉舟。名震广东的宋氏家族三小姐美龄与谭瑞是闺中好友，此时恰自海外留学归国，谭瑞便借助宋家三小姐之力，逃出家门，远赴美国留学。更妙绝的是，谭瑞在临走之时，又将一份声明寄往京沪粤等地报刊，声明在她登上远洋油轮的第二天便刊登出来，大致内容就是解除与张家公子之婚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中国古来只闻男子休妻，从未有女子休夫，谭瑞此等惊世骇俗之举，立刻便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三年之后，谭瑞学成归国，谭延恺思女成狂，对女儿当年逃婚之事当然既往不咎。只是苦了那位张家公子，无端沦为世人笑柄，在谭瑞远涉重洋之后不久他竟也无故失踪，至今仍渺无音讯。
三月前武汉城内咄咄逼人的清丽女子与眼前蓝衫白裙的身影渐渐重叠，若不是亲眼所见，只怕谁也不会相信这位曾经名动全国的湘江名媛竟会出现在这里。虽然剪去长发，洗尽铅华，但不改的仍是那一身的傲气。
只听她继续道：“我明知无望，仍每日空自来去，只是想证明：救国重任并不只属于男性。17年前，秋瑾成为为共和革命牺牲之第一位中国女性；今日，仍然有女性愿意为中国之统一献一份菲薄之力。”
大家都沉默不语，在场的除我之外，无一不是热血沸腾的爱国青年，大家无疑都被谭瑞的话打动了。
辉生走到谭瑞面前，道：“身不得男人列，心却比男儿烈。谭小姐的气魄，不亚于鉴湖女侠，在下深感钦佩。”
谭瑞得辉生赞扬，脸色倒微微一红：“不敢，阁下是……”很显然，昔日辉生一直浓妆重彩，所以今日初次以真面目相见，谭小姐并没有立刻认出他来。
辉生淡淡一笑：“武汉一别，谭小姐这么快便忘了在下？”
谭瑞将辉生上下打量了几遍，方才确定：“原来是张老板。怎么张老板也在此地，今天张老板准备唱哪一出啊？”
辉生似乎一点也不记前嫌：“蒙小姐一语点醒梦中人，在下已退出梨园，就算再唱也只有一曲《满江红》，总不能唱出《红拂夜奔》来，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谭瑞的脸色早已变了，辉生又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花容失色，失声道：“你……你……”旋即又跺足道,“没想到，当年……我竟错看了你。”
目睹这一切，我心头种种疑云一时间豁然开朗：
三年前谭瑞逃婚去了美国，她的未婚夫张家公子几乎也在同时失踪，而也就是差不多的时间，方老板在北京收下了辉生，紧接着福升班放弃了北方多年的根基南下。如果我没有猜错，辉生极有可能就是谭瑞当年的未婚夫。若果真如此，那辉生就是富甲天下的北方政坛要人张言之子，他的来历，果真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的多。
这时，一声刺耳的汽车刹车声从人群外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人群自动分开，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停在外围，我抬眼望去，自车上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而近。
原来是他！我本以为要到了黄埔才可能再见到他，没想到却在这里不期而遇。
他的目光轻轻扫过人群，我不能确定他是否注意到了我，但是很显然，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谭瑞。
只见他走到谭瑞面前，施了一礼：“谭小姐为国为民，精神可嘉，辞修等若他日战死沙场，必定请谭小姐继续完成我等未竟之事业。但是现在，请小姐跟辞修先回去。”
见到陈辞修，谭瑞仿佛早已料到，一点也不吃惊，她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父亲终于还是来了。”
陈辞修答道：“令尊已经在大元帅府等候小姐。”
“那好吧，我们走。”谭瑞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短发，在陈辞修的示意下走向吉普车，辉生见此情景，抢上前一步道：“谭小姐，就此别过，终有再见之期。”
谭瑞闻得此语，白皙的面颊上竟飞过一缕红晕。没想到，烈性如她，竟也会有如此小儿女之态。我突然想问谭瑞：若当日你知你的夫郎是人中之龙，你还会选择逃婚吗？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