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15 ...

  •   15
      两片温热的唇覆在唇上,轻轻柔柔的,像三月里和煦的风。
      我睁开眼,对上一双忧郁的眸子,他为什么会有忧愁?这个人令我砰然心动、日思夜想,今夜又入我梦来?春梦无痕,那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会,似真似幻,似虚似实,梦中两情相和,万般恩爱,醒来也不过是幽梦一场。
      闭上眼,伸手去勾他的脖子,却软绵绵使不上力,抬手间似乎还有些疼痛。我努力想抬起身子,却牵动了身体某处的伤口,一阵巨痛自下腹传来……
      惶然睁大眼睛,画面渐渐清晰,周遭是一片雪白,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我躺在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两只手腕上都插着透明的管子。前日种种,尽上心头,我猛然清醒:这并不是梦!这里是医院!而眼下这个吻住我的人,竟是陈辞修!
      还未来得及理清思路,门口却传来“吱呀”一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进来:“张团长,您要探望的人就住在这间病房。”
      一男一女两个身影出现在房内,女的一身白衣:“不过病人现在的情况还很虚弱,所以……”可她的声音却突然顿住。
      张团长?难道是……
      我一阵挣扎,怎奈体虚力乏,而吻住我的那人更是不依不饶,轻咬舔舐,直至餍足,方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我的唇,站起身道:“原来是辉生兄,辉生兄可是来看望小林的?”
      辉生!我立刻如五雷轰顶。白衣女子身后,辉生的脸渐渐从白变青,再从青变白……
      接着,那张清俊熟悉的面孔逐渐模糊,突然间周遭的雪白化为满目血红,我再也不想见到鲜血,可是我却看到辉生缓缓拔出枪,瞄准了辞修……
      我狂叫了起来,声音嘶哑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不要!辉生,我喜欢他,你不要杀他啊——”力图坐起阻止,却扯动了手腕上那些透明的管子,几丝鲜血冒了出来。
      几只手立刻上来按住了我,一片人声嘈杂。
      辉生分开人群,轻抚住我的额头:“小林子,你看见了什么?我就在这里,你看好,我没有带枪,我也不会杀任何人。”
      今天他的声音分外温柔,他的手掌也格外温暖。血红色终于渐渐淡去,我呜咽着:“辉生,你不要杀辞修,我喜欢他,好喜欢……”
      辉生的声音愈加温柔:“你身子好了,我便安心。我不会伤害他,你放心。”说罢,他缓缓起身,转身要走。
      “辉生,别走……”我拉住他,我依赖于他的温暖,他是我最亲的亲人。
      他的身影约略一顿,但是,下一刻,已决然而去。

      当我再度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日暮。
      辞修坐在床头,见我醒了,喜不自胜:“终于醒了。你又昏睡了一天,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呢!”
      又昏睡了一天?猛然想起了一切,想起了昨日的情不自禁,脸上立时一片红热,又见辞修两眼直盯着我看,似是别有一番深意,忙道:“昨天的事,你可别当真。昨天……我神志不清,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声音越说越低,临时找了个借口,连自己都不能信服。
      “我·当·真。”他却一字一顿道,“我·喜·欢·你。”
      将头扭向一边,不敢去看他的脸:“你——又在逗我了。”
      “不,我当真。小林,还记得我在黄花岗对你说过的话吗?我陈辞修一向自负冷静自持,可自遇见你以来,却每每大失常态。开始我不明白那是喜欢,你刚来炮兵团的时候,我甚至还想赶你走。后来,和你在一起久了,我才渐渐明白你的好,也渐渐明白那就是喜欢。可是我又怕你拒绝我,所以,我一直逗你,因为我情难自禁。”
      我面对着墙,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明明是狂喜,可却故意刁难:“你倒说说看,我有什么好?”
      他扳过我的脸,脸色突然严肃起来,郑重道:“你永远不会好高鹜远,你只做你力所能及的事情,尽自己的力量做好眼前的一切。你比我们所有人都脚踏实地。我十八岁的时候,远不如你。那时的我,看似热血沸腾,踌躇满志,其实,根本没有多大的实际意义。”
      我摇头:“不,辞修,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实,我是真正怯懦……”
      话未说完,他已用手封住了我的口,柔声道:“别看轻自己,你在我心中,是最好的。我喜欢你,我不管你怎么看我,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都无所谓。如果你也喜欢我,那我们就一起过一世,如果你不喜欢……那也没关系,我纠缠你一世。”
      长久以来,我痴恋于他,一直以为这份感情终无结果,不承望今日得到回应,终于喜极而泣。我望着他俊朗的面庞,轻声道:“我也喜欢你。我与你过这一世。”说着,竟哧哧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一个探身,将我拥进怀里。
      可我却忽又想到一事,嗫嚅道:“可是,我们都是……男人。”
      他却淡淡道:“傻瓜,男子相恋,古来有之。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恩。”我使劲点了点头。他的话语仿佛有一种魔力,只轻轻一句,便消解了我数月的困扰。
      然后,他的脸凑了过来:“我们继续。”
      “继续什么?”我一时不解。
      “昨天没做完的。”说话间,他的吻已落了下来。
      情到深处,只觉面热心跳,扭头想逃。
      “怕羞?”他一手扳过我的脸,一手探进被中,在下腹缠绕的绷带处摩挲,“往后比这个更害羞的事情还多着呢,你可怎生是好?”
      那只手越来越放肆,逐渐下移,几乎已可以感到他的指尖触及下身敏感之处,我大窘,却苦于重伤未愈,无力相抗,只能扭动挣扎一番。
      从来不知,这人竟也这般无赖。
      他却在这时缓缓抽出手:“算了,今日且放过你。伤口可还疼了?”
      我长嘘了一口气,摇摇头,早痛得麻木了。岔开话题,问道:“对了,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武汉。”
      原来,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昏迷了几日,国民革命军已经拿下了武汉!
      “武汉是个好地方。等你大好了,我们四处去逛逛。想吃什么玩什么,我带你去。”
      提起吃,我立刻有了劲头。昏迷了这些天,真是把我饿得狠了。眼珠一转,脱口道:“我想吃——康乐园的三鲜豆皮!”
      他的脸立刻垮了下来:“康乐园?不是吧,你存心想吃死我啊?”
      康乐园是武汉字号最老、名气最大,当然价钱也是最贵的馆子,三鲜豆皮虽然只是道小吃,可那一盘的价钱也值得普通人家一个月的用度。辞修在军中虽任职不低,但一年的军饷也不过几十个大洋,只是中上之家的水准。
      瞧他顶了张臭脸,我不禁莞尔。突然间却又想起那年吴大帅五十寿辰,康乐园里辉生艳惊全场,不禁又怔住了。
      这个名字,在我的心上,是一辈子也抹不去了吧。

      圣玛丽医院是一所教会医院,无论是医疗条件还是环境都比普通的医院要好得多。平日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达官贵人,不知辞修动用了什么关系,我能住进这里,单人独间,主治大夫是一个叫瑞德的四十多岁的德国传教士医生,金发碧眼,胸前挂着十字架,讲一口流利的中文,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警卫班的小刘天天来看我,每回都带着炖得热气腾腾的汤:今天是排骨汤,明天是鸡汤,后天是鱼汤……一个礼拜竟能换出七种不同的花样。
      我的命,用小刘的话来说,那简直是从路边拣回来的。我坐在病床上,听小刘描述那日后来的情况:
      “喻副官你真厉害,一下就炸掉了浙军的指挥所,师长副师长参谋长一起上了天,浙军立马就乱了,然后陈团长就下令炸掉了所有的大炮,领着咱们冲锋,连炊事班、马夫都拿着菜刀、马刀上了。最后终于给咱撕开了一道口子,杀了出去。”小刘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那时你肚子上中了弹,连肠子都流出来了,团长把你抢了回来,大家都以为你肯定没救了。马匹早就没有了,团长就一路上抱着你走。团长也受了伤,我们看了都好难过。不过好人有好报,咱们也没走出太远,迎头就碰上来支援的第一师第二团。二团团长姓胡,是喻副官你从前认识的吧?”
      我点头:原来是衷寒救了我们。
      “那胡团长人长得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脾气却挺大。一看到喻副官你受了重伤,眼都红了,竟搂头就给了陈团长两拳。你想咱们团长那脾气,要是放在往日,可了不得。谁知团长竟没计较,我看啊,他看到你快牺牲了,人都傻了。幸好跟着二团一起来的还有个大夫,那可不是普通的大夫,洋人传教士大夫,多新鲜!叫什么密司脱瑞达……”
      我笑了:“人家那是叫瑞德先生。”这小子,都快一个月了,还念不清人家的名字。
      “是拉是拉,就是这个瑞德先生,他看了你的伤,说必须赶紧动手术,跟着二团来的还有几部军用汽车。真是他奶奶的,二团的装备怎么就那么好?”小刘嘟囔了一句,又道,“军车就载着你和重伤员还有大夫,往最近的县城去了。后面浙军又追了上来,胡团长就带着二团杀了过去,一下就把敌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是了,国民革命军,战斗力最强要算第一军,但若论第一军中哪支部队最为骁勇,却非衷寒的二团莫属。衷寒深得蒋校长器重,自东征北伐以来,未有败绩。收拾一支失了统帅的疲敝之师,自是不在话下。我追问:“然后呢?”
      小刘继续道:“然后……然后当然是全歼!为咱弟兄们报仇!二团的战斗力,可真不是盖的。胡团长虽说打了咱们团长,不过我小刘还是敬重他,全团冲锋,他冲第一个,是条汉子!”说到这里,小刘似乎也有些遗憾,“不过,浙军也是先在咱们手上折了锐气,才一溃千里,现在叫二团拣了这个现成的便宜去,还真是他妈的有点窝囊。”
      我拉住他:“小刘,你实话告诉我,咱们还剩多少弟兄?”
      小刘的脸色也黯淡下来:“喻副官你可别说是我说的,陈团长不让和你说。全团现在和我小刘一样能说能笑能跑能跳的,不超过四百。”
      我不禁叹息:蒋校长有意保存实力,想把第一军留做他的王牌,没想到寄希望最大的炮兵团一战未出,便火炮尽毁,折损过半,丧失了战斗力。数百人命,转眼间灰飞湮灭,难道竟是天意?
      见我神色不对,小刘忙道:“喻副官,后面还有呢。天明后,队伍到了县城,密司脱瑞德说你的伤势太重,必须送到武汉的大医院去治疗。当时大家都傻了:武汉倒是已经叫第四军和第七军围了好些日子了,可一直没攻下来啊。小刘我当时想:喻副官你可真是在劫难逃啊。可是陈团长二话没说,载着你和密司脱瑞德就往武汉赶。也真是吉人天相,你们才到武汉,城就破了!后来我们才知道破城的是第四军独立团,第一个登上城楼的是独立团的张副团长。”
      辉生!原来,最后救了我的还是辉生!

      自那天后,辉生再也没出现过。
      不久,我收到了辉生的来信,依旧是他的风格,只有寥寥数言:“国困民危,既不能救,深以为耻,献身革命,所谓何事?然党同伐异,至今而极,五内忧愤,此次出发,但愿战死。”
      后又有附有一行小字:“林弟若得知我之不幸,请将此家书代为送至北京家父处。辉生拜谢。”
      信封中又套有书信一封,封皮上写道:“北京市XXXXXX张言亲启 不孝子辉生敬上”。
      他竟绝口不提那日撞见我与辞修亲近之事。
      我捏着他的信,泪流满面。
      “党同伐异,至今而极。”虽然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但国共之争却愈演愈烈。
      “此次出发,但愿战死。”他总是叮嘱我要爱惜生命,可是,这次,他却轻易言死。
      他该是伤透了心吧。
      那天,小刘送来的排骨汤我一口也没喝下,最后全进了小刘的肚儿。

      我央小刘去打听辉生的近况。他很快带来消息:
      原来辉生已经离开了第四军独立团,他追随一个姓周的共产党领导人去了上海。这位周姓共产党领导人,以前在黄埔当过一段时间的政治部主任,我与他也曾有过数面之缘。他非常年轻,英俊儒雅而又风度翩翩。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上海,但是我知道这座中国最大的城市目前还是孙传芳的地盘,辉生去那里,绝对是非常危险的!

      又过了不久,蒋校长的命令下达:
      第六军第三团,擅离职守,未能完成掩护第一军炮兵团任务,团长送交军法惩处!
      第一军第二团,支援第一军炮兵团作战,歼灭浙军有功,团长胡衷寒记二等功,授上校军衔,所部军官各有升迁。
      第一军第一师直属炮兵团,行军迟缓,给敌以可趁之机,伤亡过半,团长陈辞修,自即日起停职。由二营长任代团长。副官喻林,作战勇敢,擢升为一营营长。
      赏罚分明。有些事情,虽然并不是你的责任,但是却必须承担后果。
      辞修满腔豪情,孰料出师未捷。
      我无心插柳,竟然连升三级。

      夏去秋来,到了十月间,炮兵团的弟兄们大多奉命归队,小刘也依依不舍地走了。我重伤未愈,只能继续留在圣玛丽医院。
      不知不觉间,我在圣玛丽医院已经住了三个多月,身上的伤也好的七七八八。辞修来接我出院。出了医院,望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我有些茫然:“我们马上去哪?”我不想回炮兵团,没有辞修,那里对我毫无意义。
      “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辞修抬手叫了辆人力车,跑了几条街区,最后在一栋富丽的清式建筑边停下。
      下了车,我抬眼一望,红檐绿瓦下三个金字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康乐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