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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6
      坐在康乐园一楼的大厅里,面前一大碟子金黄透亮的三鲜豆皮。
      三鲜豆皮乃武汉名点,主要做法是将绿豆、大米混合磨浆,在锅里摊成薄皮,再以糯米、三鲜为主制作馅料,用油煎制而成。
      可康乐园的三鲜豆皮又是武汉之最,一寸见方的一块,却大有考究:“豆”必须是脱壳绿豆;“皮”必须是精制米浆;馅,必须是湘产糯米;三鲜,必须是鲜肉、鲜菇和鲜笋;形,必须是方而薄;色,必须是金而黄;味,必须是香而醉。
      前日辞修提及,我突然想起,不过随口一说,他竟当真。
      “味道可好?”他问。
      我点头。果然名不虚传,外脆内嫩,油而不腻。
      辞修夹起一块豆皮,端详道:“这小东西,倒也金贵。”待入口大嚼,却皱了眉:“什么怪味道?还不如圣玛丽医院门口卖的一个铜板两个的烧饼!”
      我一口热茶差点喷出来。康乐园的老板若听到他的话还不得吐血身亡?
      他放下筷子,道:“天生不是富贵命,我也没福吃这个,都是你的了。快吃了,我们好走。”
      “上哪?”
      “回家。”他不假思索的说。
      “家?”我自从14岁起就没有家了,但是,我又有好多家。福升班是我的家,黄埔是我的家,炮兵团也是我的家。现在……
      “小傻瓜……”他轻拍了下我的头,笑道,“现在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呀!”
      从他的笑容里,我仿佛看出了什么,一颗心怦怦直跳,慢慢吞吞地吃着,几块豆皮吃了快一个时辰。

      暮色渐深,大厅里也愈加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达官显贵,衣香鬓影,伙计们也不停地穿梭于厅里厅外。却突听见耳边传来鼓乐之声,接着一把女声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好哇——”四下里立时响起一片叫好声来。
      我抬头看去,却是康乐园中央大戏台已经鸣锣开演。戏台中央那串杨妃的青衣虽年轻,却是一双媚眼秋波横流,唱的也是百转迂回,举手投足间倒也有些大家风范。待唱到“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时,底下又是一片喝彩之声。
      邻桌有人赞道:“春庆班的程小云出道未久,却颇有风情呐!
      另一人却道:“王兄此言差了。若说风情,眼前这位又如何比得三年前福升班里那位张慧生张老板?在下有幸,听过他这出《贵妃醉酒》,那眉梢眼角间的风情,真真是太真再世。”
      “哦?那如今这张慧生何在?”
      “三年前张慧生正当如日中天,却突然销声匿迹。有传言……”那人略一犹豫,继续道,“现在吴大帅已垮了台,说了也不妨事。传言说他得罪了吴大帅的内侄,就是原警备司令家的那个霸王,被……”他压低了声音,最后叹了口气,“哎,可惜一代名伶,就此香消玉陨。”
      “哦?竟有这等事?武昌城破之时,据说那霸王给人一枪打在脑门上,死状惨不忍睹,这不就是报应?”
      “可不就是这话呢!
      两个人摇头唏嘘一阵,又看戏去了。
      我的心里却突然像堵住了什么似的难受。
      前尘往事,尽上心头。
      当他还是慧生的时候,已经成就了一个传说;当他成为辉生的时候,又造就了另一个传说。
      北伐军围困武昌,久攻不克,死伤惨重,第四军独立团在辉生带领下首先攻下武昌城。辉生浑身浴血、手执青天白日旗傲立于城头的英姿,已成为武昌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吴佩孚败走河南,就此日落西山,不复昔日之威。
      这时,台上那青衣已且舞且唱:“到如今一旦无情,明夸暗弃,难道说从今后两分离!去也,去也!……撇得奴挨长夜。只落得冷清清回宫去也!”
      口中明明含了一块香酥沁脾的三鲜豆皮,却泛起一抹莫名的苦涩。
      ——“此次出发,但愿战死!”
      是我伤你太深,让你竟萌生求死之心?
      你若真遭逢不幸,却又叫我情何以堪?

      见我怔住半晌,辞修问道:“小林,想什么呢?”
      慌忙将那块三鲜豆皮咽进喉咙,却太急噎住,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
      辞修嘲笑道:“多大的人了,还噎着,又没人和你抢。”嘲笑归嘲笑,却把茶碗递到眼前,我低头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眼角儿却突然热了起来。
      我猛然站起,辞修惊问:“怎么了?”
      我尴尬一笑:“水喝多了,出去一下。”
      待出了大厅,到了后场,我伸手在脸上一摸,已是湿漉一片。
      月上柳梢。
      辉生,你在上海过的可好?

      擦干眼泪,我正准备往回走,却忽听身后有个人赶上来,拉住我的衣袖,用颤抖的声音问道:“你……可是小林子师兄么?”
      我立时呆住!
      辞修、衷寒都叫我小林,在炮兵团,大家都叫我喻副官,只有在福升班,大家才叫我小林子。我在福升班入门很晚,叫我师兄的只有一个人,就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小师弟:飞英。飞英是个孤儿,记得他进班那会儿还不到10岁,大约是因为师兄们都比较老成,就只有我一个年纪最小又最孩气,所以他整天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跟在我后面,“小林子师兄、小林子师兄”地叫着做了我的跟屁虫。后来福升班散了,大家各奔东西,我跟着辉生到了广州,就再没了他们的消息。
      转过身,拉住我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可不就是飞英!两三年了,除了个子高了些,他竟还没怎么变。
      “小林子师兄,真的是你?”飞英有些犹豫。
      我知道我这几年样貌变化颇大,他怕是不敢认,忙道:“是我,飞英。我是小林子。”
      他一阵欢呼,扑进我怀里。
      师兄弟们阔别多年,再次相逢,不免悲喜交集。
      他拉住我,叽叽呱呱的问着:“小林子师兄这几年去哪了?对了,慧生大师兄呢?他还和你在一起吗?他还在唱戏吗?方老板回乡下去了,大家都散了。你们还见过方老板他们吗?”
      我摇摇头:“大师兄在上海,他已经不唱戏了。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飞英刚要回答,却听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一个声音骂道:“死小子,放着那么多活不做,又跑到这里偷懒。这回看我不撕了你的皮!”
      飞英听了,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躲到了我的身后,冲来人道:“马老板,我不是故意的。这个……这个是我以前的师兄。”
      我已经明白了飞英的处境。这几年,他八成是跟着这个目前在康乐园唱堂的戏班——春庆班过活的。飞英和我一样,虽然外表倒也干净秀气,但是天生没有一副好嗓子,终究吃不得唱戏这行饭。只能跟着角儿的后面跑跑龙套,做做杂活,糊口饭吃。
      那马老板这时已走到近前,上下看了我几眼,对我一恭身:“不好意思,这位少爷,是我们春庆班管教无方,打扰您嘞。”说着,拧着飞英的耳朵把他从我身后拖了就走。
      我因受伤,在圣玛丽医院住了三个月,天天好饭好菜,因祸得福,倒养了个白白胖胖。再加上今天这身干净整齐的月白长衫,又出现在康乐园这等地方,也难怪马老板把我认作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我忙拦住他道:“飞英说的没错,我是他的师兄。”
      马老板放了手,又把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几遍,那眼神似乎是在评定一件货物,最后问道:“你会唱戏?”
      我估摸着他肯定是把我当成来投奔他的落魄戏子,刚想否认,飞英却忙道:“是啊,小林子师兄会唱的。”
      我皱了眉:这小子,怎么净说瞎话?
      却听飞英又道:“马老板,等会儿那出《天门阵》,杨师兄闪了腰没法演了,班里又没人替他,不如让小林子师兄试试吧。”
      我差点昏倒:这小子,越说越没谱了。慢说这两三年我没再碰过这行当,就是当年还在福升班,也只能跑跑龙套串些小角色。
      刚要严词拒绝,却听那马老板已点头道:“恩。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好在杨排风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就让你师兄试试,行就留下吧。”
      杨排风?我心念一动,再看看飞英那无辜的眼神,今晚我要是不演,这孩子怕是要有苦头吃了。
      于是点头答应。

      描眉点唇,彩戏斑衣。
      飞英在一旁不错眼的盯着我看:“真好看。大师兄也好看,不过没小林子师兄你好看。”
      这小子。我暗暗摇头,刚才我叫他给辞修传了个口信,约略说明了眼下的情况。
      那程小云主攻青衣,兼习刀马旦。锣鼓铿锵,我跟在他身后,徐徐登场。待站定了,一咬雉尾,蹬身一个亮相,手中银枪明晃晃缭人眼,台下登时喝起满堂彩来。
      辞修的眼睛也顿时一亮。
      《天门阵》是出武戏,说穿了讲究的是打的功夫,图个热闹罢了。所以程小云和番将在台前周旋,我也和番兵捉对撕杀,枪来枪往,出手越来越快,身形如走马灯似的交替。额上渐渐冒出密密的汗珠,到底是两三年没练,手也生了。好容易这出快完了,却偷眼瞥见台下辞修正皱着眉。我知他是因我伤刚好,担心伤口会裂开,又想起马上还有个下腰的大动作,忙递了个眼神给他,那意思是:我没事,你放心。
      哪知,他见了,一双眼竟瞬也不瞬地凝注着我,怔怔地呆住。
      立时就有好事者冲着辞修的桌子击掌大笑道:“这位排风姑娘面生得紧,却飞得好眼风,生生把这位仁兄的魂儿给勾了去!”
      台下顿时一片哄笑。
      这人说话间带着轻薄之意,再看辞修的脸色已青了。

      一出《天门阵》下来,马老板竟像是吃定我一般,非要我留在春庆班。我被他缠得无奈,差点把勃郎宁都了亮出来。临走了,飞英噙着泪水送我,我知他活的辛苦,可是谁的日子不是这样过的呢?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往他手里塞了几块大洋,我狠狠心大步流星回到了大厅。
      回到辞修身边坐下,他眯起眼睛,看了我半天,道:“小林,我要审你。”
      我知道他要问什么,忙道:“这个……辞修,我来黄埔之前,在戏班待过两年。今天,遇见一个以前的师弟,他央我帮忙,所以我……”
      他搂住我的头,柔声道:“没什么。只是以后别唱了。这世上都拿戏子不当人,看他们作践你,我心里难受。”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么说你那位故友,独立团的张团长,从前也是戏班里的?”
      我点点头:“他是我的大师兄。”
      辞修笑了:“倒真是看不出来。共产党人杰辈出,这张辉生算一个,黄埔的周主任,又算一个。只是……”他沉吟半晌,“共产党在湘鄂打土豪,分田地,煽动下层革命,表面上轰轰烈烈,但我总觉得会搞出大事来。”
      我不解:“难道这样不好吗?难道你不是也希望你的家人都能摆脱奴役,过上好日子?”
      “土地问题当然要解决。但是,该怎么解决?正因为农民是我的家人,所以我比你更了解他们。这是一股巨大的力量,若处之失当,必然后患无穷。”
      他这一说,我反而更糊涂了。
      这时,辞修突然低吟道:“天落泪时人落泪,哭声高处歌声高。世人漫道民生苦,苦害生民是尔曹。小林,你可知这诗是谁所作?”
      我略略思索:“这诗中流露出悲天悯人的情怀,诗者必然不是凡人。他是谁?”
      辞修回答:“吴佩孚。”
      我大吃一惊,却又不禁点头。我养伤这几月,闲来无事,吴佩孚的事迹,大大小小也听了不少。他虽是军阀,名声倒也不坏。秀才出身,戎马半生,不聚财,不纳妾,饮酒赋诗,犹有书生本色。他调教出来的军队,作战奋勇,视死如归。
      辞修继续道:“据说这诗是他在逃往河南的途中所作。吴佩孚的政治主张虽与我等相悖,但人品却是不错。可见,这世上的是非曲直,原也不是那么明白的。”他站了起来,舒展舒展身体,道:“走了。小林,我们回家。”
      招呼伙计过来付了帐,辞修拖了我的手,还没走出几步,迎头就碰上一人,五短身材,穿了土黄色的国民军军服,斜睨着眼,拦在我们面前:“哎哟,这不是第一军炮兵团的陈团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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