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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勾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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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被叫到的楚真真有点迷茫。
楚真真缓缓抬头,看向阮辽,却发现阮辽也正在看她。
他的眼眸很通透,清湛见底,如一面剔透明镜,荡荡然。
看进去时,不见人,反见己。
或许是她怔在原地,半天不动的缘故,阮辽又重新说了一句:“上来。”
楚真真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挪着步子走上前。
此时鸦雀无声,她每行一步,便有一道足音响起,明明朗朗的回荡在大堂之中。
每向前一步,楚真真心中的忐忑便加深一分。
无端端的,阮辽唤她上去,可是发现了些什么?
但他不该发现任何。她的易容是天道做的,在这个位面里,不可能有超越天道的存在。
如果什么也没发现的话,阮辽又为何要打断堂中论理,突兀的要她上去?
不仅楚真真心中疑窦丛生,堂下众人也在暗自揣度。
仙君一贯超然出世,性子淡然,平日并不插手这些鸡零狗碎的争端。
偏偏今天却来此处为这桩荒唐的争斗做裁决。
长老们思绪纷扰,目光纷纷落在殿中少女身上。一时间也没人关心到底是谁的过错,都只想看仙君如何表态。
楚真真终于走到阮辽座下,与他维持着半丈距离。
她垂着眼,目光平平的落在阮辽薄绡层层的襟袖上。
雪白纤薄,自肩头垂落到胸口和袖侧,流云一样好看。
这便是仙君。高坐明堂,不染尘泥的仙君。
楚真真盯着他的衣上的薄绡看。
这东西极金贵,沾不得水,吹不得风,更碰不得分毫尘土,若有细碎的砂石划上去,轻易就能刮破绡层。
“手给我。”
阮辽声音依旧淡淡的,听不出情感。
楚真真眼睫眨了几下。这是要她彻彻底底走上前去的意思,走到高高的阶上,走到他的座前,然后才能把手递给他。
她揣着一肚子的疑惑,但也只能照做。
一步步踏上高阶的同时,也随之飘来一阵清清浅浅的月桂香气。
阮辽就这样端坐在她之前,乌发鸦眸,容色沉静地看着她。
明明是清澈沉和的目光,楚真真却无端觉得周身都不自在,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蕴含着一股奇怪的冲动,憋得她心里一阵发闷。
至于具体是什么冲动,她自己也还没分辨清楚。
楚真真就这样压抑着莫名的感受,朝阮辽递出一只手。
阮辽接过她的手,低下眉,屈指在上面勾画了一圈。
而后他松开楚真真的手,道:“下去。”
楚真真“哦”了一声,下去得很快。
心里有一股微妙的不快。
她总觉得阮辽对她的态度很敷衍,有种挥之即来拂之即去的随意感,说话也冷冷的,全然没有从前可爱了。
下了台阶后,楚真真低头看向掌中刚刚被阮辽勾画过的位置。
掌心仿佛还有方才阮辽勾画时的微微痒意,阮辽的指尖很凉,碰触的感受十分清晰。
如今那点冰凉的触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一个霜白色的兽头印记。
楚真真在心底暗自猜测,这大约是什么神兽灵兽之类的标记,不知道有什么作用。
不待她过多思索,阮辽的声音便再次响起来:“我在沈臻掌上画了引语,由她引出柳梧的话便是。”
引语,是一种法修灵咒,能够在当事人的咒法引导之下,促使人说出自己经历那件事时候的真实想法。
堂下顿时一阵喧嚣。
柳梧的面色猝然变白,而柳焦尾也霍然上前一步,扬声道:“仙君,这不公平!凭何是她来引语阿梧,难道仙君心中早有定夺吗?”
阮辽鸦青色的眼淡淡扫过去,柳焦尾的脸色便霎时变得惨白。
他苍老的嘴唇抖索着,似是想说话,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是了,谁能同当世的仙君置喙?
更不用说,阮辽是当世无双的第一剑修。
他已经过分放肆,是仙君素日里不追究他,如今竟还敢质问仙君的决策。
柳焦尾长长的胡须微微颤抖着,再也不说一句话。
不管他再怎么偏爱柳梧,这次却已经没有办法再偏袒他了。
而柳梧的脸色比柳焦尾更难看。
在楚真真走向他的时候,他竟然哆嗦起来,抖着声音叫道:“她没有证据!是她无理,凭什么引语我!”
满室静寂,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
随着楚真真步伐的逼近,柳梧越发慌乱。
他眼里含着惊恐的光,对着楚真真叫骂道:“贱女人沈臻,你敢动本公子一下试试——”
半空中,忽然有一道素白的光束直直击向柳梧。
柳梧的嘴一瞬间紧闭起来。他猛然瞪大眼睛,满脸惊恐地蠕动着嘴唇,鼻子里一股股地出着气,却连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堂中前所未有的沉静。这般沉静,比无人之时的安静更加迫人。
谁都知道,柳梧的禁语咒,是仙君出的手。
阮辽仍旧未抬一下眼,只将掌中的天演盘换了方位。
在这种情景下,这里还敢再有动作的人,就剩了一个楚真真。
楚真真望着柳梧恐慌的面色,不怎么客气地嗤笑一声,然后抬手按上柳梧的额头。
贴上柳梧额头的一瞬间,掌下的印记开始发热。
周而复始的热意盘桓在手下,使楚真真越发分明的回想起勾画印记时,手心寒凉的冷意。
柳梧脸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随即他的嘴大大张开,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而嘶哑的声音。
“砸我纸团的这个贱女人……就是她、就是她那天在盛光街,让本公子出丑,生生在街头站了两个时辰。”
“如今还敢用纸团砸我,好极。来了本公子的地儿……就别想全须全尾的走。”
“打不过又如何……这一根银毒针,够那杂种吃一壶的……”
“贱女人、贱女人竟然是化神……凭什么这种□□的废物,也能有化神修为?……”
“呃!”
柳梧的眼珠一凸,脸上的肌肉再次抽动起来。随即他弯下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吐得很厉害,好像要把心肝肺腑都一齐吐出来,整个人边吐边抖动,情状十分骇人。
楚真真表情嫌弃地退后几步,伸手捂住鼻子。
他吐得太突然,刚刚差点儿吐她脚上了,还好她闪得快。
事已至此,自然也没有什么好争辩的。
柳焦尾脸色破败。
他脚步动了动,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走上前来,深深弯下腰:“仙君,我这徒儿年幼骄纵,不晓人事,恳请您重重罚他……怎么罚都好,但可否开恩,勿要逐他出门?”
楚真真抬头看向阮辽,心底隐隐有些好奇。
阮辽会如何处置柳梧?看他模样,大抵是个温和疏冷的仙君,处罚应该不会太重。
而且她还记得,柳梧说过,阮辽出关后还给外门弟子发过丹药。综上所述,阮辽是一个挺体恤门下弟子的仙君。
台上的仙君容色不动,语调泠泠:“送去魔郊,自生自灭便了。”
堂中好一阵寂静。
楚真真也愣住。她看着柳梧崩溃大哭,然后被架出去。又看见柳焦尾满脸颓唐,干瘪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只有阮辽恍如未闻。他神情淡漠如初,目光渐渐流转到楚真真身上。
“沈臻,冒用身份,意图不明,由我亲为处置。”
楚真真霍然抬头。这是她走入这里以来,第一次直直盯视阮辽。
仙君眉眼出尘,朦胧间,仿若与旧时的少年脸颜重合。
楚真真一时恍惚。
她想起两百年前,自己刚刚接下天道任务时,阮辽也是这般模样。
眼神极淡,永远冰冷漠然,不论她如何示好,他都只是平静而淡漠地瞧着她,脸上没有多余的神色。
刚接到任务的那一日,是个雨天。
楚真真除魔回来,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淋漓肮脏的魔血,衣裳皱巴巴的,发髻也散落不堪。顶着漫天的大雨,楚真真依照天道的指示,来到这条街上。
天道说,十二岁的未来仙君刚挨了一顿打,现在遍体鳞伤,坐在乞丐讨饭的街角处。
楚真真恹恹地淋着雨,身上是湿漉漉的,耳旁是天道零碎的提示。
她什么也没听进去,只听见天道说了一句话——“你这幅样子过去,是你救阮辽,还是阮辽救你?”
楚真真懒得管他,顺着路走,一转角就来到了目的地。
瓢泼的大雨里,小少年抱臂倚在墙角,低着头,看不见脸上表情。
楚真真踩着雨走过去。她的鞋在漫水的街道上踩出哗哗的水声,身上泛着怪味的魔血顺着裙摆往下滴,一点点顺着地上的水流流到小少年脚边。
尽管如此,小少年也仍旧是低着头,没有抬头朝她这边看一眼。
楚真真走到墙角,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一身黏腻的汗和血,说话也不耐烦:“喂,起来,我给你包扎伤口。”
小少年终于抬了头,露出一张秀丽白皙的脸。
楚真真呼吸一滞。
这张脸生得极漂亮,只是这样半抬头露出来,就已经与周遭的肮脏破败格格不入。
与这张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阮辽身上左一道右一道的伤口。
手臂、背脊、腰间、大腿、脚踝,不是皮肉翻卷的狰狞血痕,就是青青紫紫的瘀伤,一眼看下来,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楚真真觉得呼吸有些发紧。她有些艰难地开口:“这样吧,你先坐这儿,我去买点东西给你包扎。”
小阮辽眸光微微动了动。他目光落在楚真真身上,片刻,他道:“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
楚真真感觉怒意冲上心头。她张口,刚想问他什么意思,就忽然喉头一甜,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喷了小阮辽满头满脸。
满脸是血的小阮辽面无表情地看着楚真真,唇角抿了一抿。
紧接着,楚真真又扑通一声,一头摔在了这个满是污水的街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