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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同来何事不同归(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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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在阴与阳交界的地方,沈逢姝变得嗜睡。
因为周围空无一物,所以醒来后,她也不知道,人间世已经过去了多久。
上次去人世,北野陵还披着厚厚的风氅。
下次醒来再见,就已是曛曛漾漾的初夏。
但沈逢姝能感觉到,每次醒来,视野都在不断变暗。
这就意味着,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沈逢姝不知道,如果这里完全暗下来,自己会去哪里。
灰飞烟灭?还是回到原本的世界?
不管去哪,都不能像这一世这样,傻兮兮了。
她坐在地上,蜷起腿抱着,思绪纷乱。
不知过了多久,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北野陵时,他守在北野玦的床边,脸色苍白得吓人……
“……姝姝?”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远方传来。
沈逢姝一怔,旋即猛地抬起头。
目力所及的尽头,突然出现了一抹亮光。
她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束光。随着光愈发耀目,一个劲拔的身影出现在光的中央,向她走来。
在看清那人面容的一瞬间,她忍不住惊呼出声:
“王爷!”
——北野陵站在她的面前,气息微颤,眸中满是哀伤的爱意。
手颤抖着微微举起又落下,他想抱着眼前的小姑娘,再也不放手,可又不敢。
北野陵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去求宽恕,只能近乎渴望地,用视线一遍遍描摹她的面容。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了。
“王爷?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沈逢姝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她控制不住地发抖,一把抓起他的手:“你怎么——”
北野陵一惊,撤回手,低声道:“凉。”
沈逢姝的心口钝痛着,她闭上眼,扑进北野陵怀中。
“我知道。”
北野陵的怀抱比以前更凉了,也瘦了很多,但还是温热的。
沈逢姝稍稍放下心。
她感觉那人的手颤抖着摩挲她的发,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隐隐的心疼:
“白先生没说错,你真的没走……姝姝,怎么这么傻。”
沈逢姝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北野陵,没有说话。
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北野陵了,伏在他的肩头,突然发现了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发。
鼻子又开始发酸,沈逢姝沉了沉气,故作轻快道:“王爷,你要照顾好自己。”
“好,都听姝姝的。”北野陵温声答应她。
沈逢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先前她那么怨他,怨他薄情,怨他多疑,怨他偏执。
怨他像囚鸟一样把自己关在后院,怨他容不得一丝背叛,怨他对自己的控制欲近乎失态。
可是,为哥哥沈策翻案的是他,因为她的死把自己折磨到近乎崩溃的,也是他。
沈逢姝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她不知道他们走错了哪一步,为什么就到了这般田地。
爱一个人,这么难吗?
她像之前那样,抬手抓住他的一缕墨发,在手心慢慢把玩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好像,他们还是寻常少年夫妻,偶尔拌嘴,却两不相疑,日子还有很长。
过了一会儿,北野陵突然开口,“姝姝,你留在这里,不要再去人世间,待时机到了,就会入轮回转世的。”
沈逢姝没说话。
“姝姝?”北野陵低头看她。
沈逢姝别过头,避开他的注视。
北野陵憔悴了很多,那是一种锋利的脆弱,她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会心软。
“姝姝,听话。”北野陵沙哑道,“以后……你要一直好好的。”
沈逢姝沉默着,心绪纷乱如麻,以至于忽略了他话中的漏洞。
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哪里还有“以后”?
她陪在北野陵身边三年,知道他的冷血无情,雷霆手腕。
尸山血海,打碎牙齿和血吞,却从没见过他露出半分虚弱的情态。
可是在她死后,他像是轰然倾塌的危楼,被愧疚与绝望压垮。
冷情也好,深情也罢,仿佛倒刺密布的藤蔓,将他紧紧缠缚,鲜血淋漓。
“我……我不放心你。”最后,她还是承认了,撅起嘴,眼睛又开始发酸。“我不在这半年,你瘦了好多。”
在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怀抱有多么嶙峋后,沈逢姝终于明白过来——
所谓的执念未解,北野陵就是她的执念。
她恨他怨他恼尤他,可是他本就是这样的人,她早就知道的。
她爱他,所以他的缺陷,她也会爱。
他们都走错了路,她不想让他再用过去的错误惩罚自己。
北野陵一怔。
怀里的小姑娘在这里已经待了多久。
她生时那么怕黑,晚上就寝都要留一盏小灯。如今却在这一片死寂的漆黑里孤身一人,独自面对死亡后的消逝。
只是因为不放心他。
——她从来都是那个至纯至善的小羊羔。
北野陵只觉得心口的刺痛要把他撕裂了。
他闭上眼睛,吃力地喘息着。
毫无保留地爱上一个人,将自己的所有都交付给他。
那人却打碎了这一切,还将她逼上绝路……
“姝姝,对不起。”
最后,北野陵低声说。
沈逢姝怔了怔,已经察觉出不对劲,想抬头看看他,却被他轻轻抚住后首,紧紧圈禁在怀中,动弹不得。
“王爷?”
“姝姝……对不起,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这么累。”
他沙哑着开口,仿佛跋涉过很远很远的路,温柔而悲伤,“对不起。”
沈逢姝闻言怔忪,旋即笑了。
她踮起脚,努力环抱住他:“可是我永远都不后悔。”
话音方落,眼泪随之无声划过脸颊。
怎么……还是哭了呢。
不后悔。
已经结束啦。
再也回不去了。
半世意气,半世狼藉,悲喜无常,尽赴黄粱。
那些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不过是人间一梦。
一滴冰凉的液体,突然落到沈逢姝的后颈上。
“姝姝,若有来世……我只求你平安喜乐。”
北野陵轻吻她的额头,嗓音已然沙哑。
“即是相逢亦不识。”
……
怀中骤然一空,北野陵从漆黑的梦中醒来。
寝殿灯火通明,入目煊赫荣华,不断有侍从进出,一片人间烟火气。
“殿下可是已经见到故人了?”
白云间端着漆盘走到近前,上头摆着一盏参汤,还有北野陵先前见过的那个寒玉小瓶。
“是。”北野陵摩挲着那张离弦弓,苦笑。“先生神算,亡妻……确实没有转生。”
“亡妻”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艰涩。
“王妃娘娘果然是有执念未解,羁留人间。”白云间叹了口气,把漆盘放在一旁,“如草民先前所说,这种非阴非阳的状态,只会不断消耗王妃的魂魄,直至魂飞魄散,神魂消亡。”
他看着北野陵俊美锋利的侧脸,分明寡情的五官,却为情所缚,肝肠寸断。
“如今娘娘魂魄已经飞散多半,直接超度,恐怕是来不及了。”
北野陵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却下意识攥紧掌中旧弓。
半晌,他才柔声道:“她生前说,她想回家。”
“我想求一个机会……送她回家。”
他说的是“我”,而不是“孤”。
此时的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一个平凡的夫君。
“……法子草民确实是有,苗疆有一秘术,名唤王母蛊,传闻可以逆天改命,让王妃再世重生。”
白云间抿唇,罕见地迟疑了一下,“但这是以命易命的手段,代价十分沉重,请殿下三思。”
他看过北野陵的命盘,七杀坐命,国皇守心,生来就是要拓土封疆的帝王。
江山不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可若是要为沈逢姝改命重生,这些就都没了。
白云间以为北野陵会犹豫,但北野陵甚至都没有问是什么代价,就立刻问道:“先生有几成把握?”
“只有一成。”白云间实话实说,“因为反噬太强,数百年来都未再有人用过,很难说它真的有效用,或只是一段传说。”
北野陵垂下眸,望着膝上的旧弓。
片刻后,他抬起头,“有希望就很好,我想试一试,劳驾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