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同来何事不同归(7) ...
-
眼前骤然亮了起来,她似乎回到了寝殿里,不断有太医和小厮进进出出,端着盛满清水的金盆和煎好的汤药。沈逢姝心下一紧,忙跑到近前,就看到北野陵紧紧闭着眼,容色苍白如纸,胸口的起伏小到近乎没有。
她听到叶太医和另一位老太医在一旁低声商议:“寒毒侵入心脉太重,如今殿下灵台也总是混沌着,并无太多生欲……这样用参汤和金针吊着,怕是治标不治本……”
说着,又是一阵长长的叹息。
从沈逢姝死后,他的身体就一日日衰落下去。看着北野陵没有血色的薄唇,沈逢姝第一次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答应嫁给他,如果不是这样,是不是他们如今都还好好的。
沈逢姝的手轻轻拂过他的眉眼,“阿陵。”
病榻上的北野陵忽然颤了颤睫羽。他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了,只是吃力地撑开眼帘,目光涣散,望着沈逢姝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他蹙着好看的剑眉,就这样沉默着。
沈逢姝知道他看不见自己的,便不声不响地看着他。半晌,他薄唇动了动,气声几乎微不可闻,“……姝姝?”
沈逢姝的手顿了顿。她小声说,“我在这。”
北野陵似乎没有听见,他又问了一遍。
“我在呢。”沈逢姝的声音有点哽咽,“阿陵,我得走了,你要好好的。”
“你要…… 去哪?”
沈逢姝没有回答,只是小声说,“我的夫君是很好的人,他是北野陵,不是庄穆亲王,也不是谁的刀。”
北野陵微微蹙眉,旋即吃力地咳了起来。他的目光又开始涣散,沈逢姝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却也一句话都再说不下去。
就在此止住吧,她最后一次注视着北野陵,终是深吸一口气,走向等在旁边的姐姐沈遇菡,向她伸出手——
不料,却抓空了。
姐妹俩俱是一怔。沈逢姝又试着够了够,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直接穿过姐姐的掌心。
她又试着往沈遇菡身边走了两步,却被一堵无形的墙挡在身前。
她过不去,走不到往生的地方。
“姝姝,你是不是还有执念未解?”沈遇菡垂眸望着妹妹的手,“执念不消,是没办法离开的。”
沈逢姝愣了愣,“我有执念吗?”
北野陵……是我的执念吗?
三年相守,最后不得善终,沈逢姝不知道,自己和北野陵到底走散在哪一步。
是他的偏执?还是她的软弱?
她不得解。
“姝姝,你如今的状态,至多再在人间停留半年。”沈遇菡蹙起眉,“这半年,你要想办法消除执念。”她看着妹妹,神色认真,“你在人世羁留越久,魂魄越弱,再这样下去,可能会魂飞魄散的。”
“好,我知道了。”沈逢姝心里酸酸的,她向沈遇菡笑了笑,“阿姊先走吧。”
沈遇菡多想再为妹妹将头发理顺,可是那堵隔绝生与死的墙,她们谁也无法逾越。
她望向妹妹,笑着流泪,“姝姝,我们还会再见的。”
望着沈遇菡的背影消失在光的尽头,沈逢姝终是没有忍住,放声哭了出来。
……
当沈逢姝再次走出那片黑暗,见到北野陵时,天气已经有了几分夏意。他比之前又瘦了几分,虽已然初夏,却还披着薄氅,容色也是苍白的。
北野陵坐在紫檀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张宣纸,正盯着手里的小狼毫出神。沈逢姝飘过去凑近了看,却只是一个人的轮廓,依稀能看出是少女,手里挽着一张弓。
在琼贵妃还未自戕时,北野陵曾同太子一起师从太傅沈枢,画技也算顶尖。
那张弓画得大开大合,潇洒凌厉,沈逢姝一眼就认出,这是她的离弦弓。
所以……他是在画我?
沈逢姝并没有觉得惊喜,反而心里酸涩涩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为她画像了。
不要说画像,他连多看自己一眼都觉得厌烦。
可是沈逢姝真的好喜欢看他画画,更喜欢他画时,望向自己的认真眼神。
在他的注视里,她觉得自己是被爱着的。
有时候画到一半她就开始打盹儿,再醒来时,北野陵已经把她抱到了罗汉榻上,身边是那张已经画好的小像。沈逢姝看着宣纸上的自己,正笑得灿烂,不仅有些疑惑:“王爷,我明明睡着了呀,你怎么画出来的?”
北野陵将她揽进怀中,低头轻吻,什么都没有说。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她,一颦一笑都深深刻在心里。
可是现在,北野陵只画了那把弓,却半分都没有勾勒沈逢姝。
旁边是很多张团在一起的废纸。
在沈逢姝去世后,他就再也不能画出她的样子了。
旁边有一行小字。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沈逢姝抿起唇。是啊,怎么就走散了呢。
她看着北野陵手里那支小狼毫,是她之前为他准备的生辰礼物。
知道他不过生辰,所以她并不会特意在生辰那日送他,而是在前后几天,悄悄放在他的桌上。
今年是个例外,因为她已经死了。
应该是他在她的遗物中找到的。狼毫笔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准备好,又亲手刻上北野陵的族徽,还留了一个字条。
“若有机会,再画一次我吧。”
北野陵看着沈逢姝留下的纸条,慢慢垂下眼。
他这辈子,都没办法画出她了。
……
沈逢姝飘在北野陵身边,看着他面前摊开的一封封书信。
北野陵久病未愈,整个人都清减了许多。他回到王府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时候,他只是在军营和兵部,不眠不休地处理着一份又一份政务。难得在王府的日子,他总是留在沈逢姝的振归殿,对着这些旧物出神。
不知道北野陵从哪里找出来的这些信,都是她写了却没有寄出去的。沈逢姝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本来不想让他看到这些的。
在北野陵动身去太行后,沈逢姝写了很多封信,想要寄给他。
可是她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也不知道如何给他。
但是她知道,北野陵已经恨极了自己,就算她寄过去,他也不会看的。于是那一封封满怀思念的信,都默默收进妆奁。
像是写给他,也像是写给自己。
“王爷,见字如晤。”
一滴墨在“晤”字后面晕开,沈逢姝似乎悬笔犹豫了很久,才接着写道:“振归殿偏僻极了,晚上风会很吵,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叫。我抱着你送给我的离弦弓,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北野陵想起,瑶池在沈逢姝去世后说,她生时常常梦魇。
“我还找到了你给我画的那张小像。现在想想,你也没那么坏,我知道自己很娇气脾气也很大,但是你一直在哄着我。
“隐雷谷那次,你伤得那么重,还去救我,我们扯平了。
“我不生气了,北野陵,我原谅你了。
“快回家吧,我们把所有事情都说开。”
可是她却没有等到他回来。
后面的信,则是她一些絮絮的记录。
“我今天去大姊家,桃桃真可爱。我抱着桃桃时就想,什么时候我和你也能有小孩,我要给他取名叫糯糯,因为小孩子都白白软软,像糯米糍一样。
“今天在哥哥家用的鸡汤真好喝,我找厨娘要来了方子,等你回家,给你炖。
“我想你了,北野陵,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直到最后两张。
“你是不是恨极了我?我的家人做错了什么?”
“北野陵,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信纸的下面被她撕去,留着参差的毛边。
北野陵知道撕掉的那半张在哪。
它与沈逢姝的离弦弓封在一处。
他知错,也后悔了。
北野陵几乎是强迫着自己打开了最后那张纸。
上面只有一句话。
“当年未鉴挽情弓。”
一切都因这张弓而起。
三月十九,那夜的风雪很大。
沈逢姝站在城楼上,恍惚着想,若是当年,她没有接下北野陵递过来的那张弓,这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
北野陵不会失去兵权,被卷进这些无休止的争斗。
他也许会娶白凝霜,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了白家的支持,他早就会成为储君,而不是处处受沈家与太子掣肘,还受那么重的伤。
她也不会是他的王妃,不会留在他身边,也不会用这张弓去杀人。
她只是沈家的四小姐,无忧无虑,永远有哥哥和姊姊庇护。
她也不用为了活下去而担惊受怕,为了一桩子虚乌有的血债而夜夜梦魇,为了等那个不再爱她的人回头,而肝肠寸断。
最后那段日子,北野陵不闻不问,振归殿如同孤岛,沈逢姝在崩溃中把弓弦割断。
她希望这样就能赎罪,就能终结一切业障。
可惜上苍没有听到她的乞求。
沈逢姝等来的只有生离死别,只有再洗不脱的罪名。
她想逃,却无处可逃。
缘起缘灭,一世错付,沈逢姝认了。
不许来生。
这个曾经最明媚温柔的小姑娘,坠入漫天飞雪,用最惨烈决绝的方式结束这一切。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