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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痕(2) ...

  •   是夜子时,我趁命妇们都在对屋睡下,便悄悄从几帐内爬起,蹑手蹑脚跑到涂笼,关上妻户,又从我那宝贝箱子里拿出纸符和红线,摆出前些日子在贺茂保宪处学到的简单阵法——保宪大人和我兄长交好,为人还算和善,禁不住软磨硬泡便答应教授我一些最简单的术法。

      “可别让令尊知道了,不然我只好登门谢罪。”保宪故作苦恼模样,“初藤之君,你可真是让我意外,我从来没遇到过对阴阳术感兴趣的女公子。”

      “啊,只是好奇,反正作为御匣殿别当在宫中也无需忙碌,就当打发时间了。”

      “谁不知道御匣殿别当是陛下册封你为女御前的一个幌子啊。”他揶揄道,眉眼含笑。

      “谁知道呢……陛下有他自己的安排。”我搪塞过去。

      保宪虽看似轻佻,但实则体察入微,他能感觉到我不便深说,便扯开话题,教了我几个简单的阵法和咒语,说反正召唤不来什么妖怪,随便玩玩也无伤大雅。

      “这是晴明自创的五芒桔梗印,你也可以记下来。”他在纸上画下一个符号,又隔着竹帘从地上推至我面前。

      我仔细端详:“晴明……这个名字好生熟悉。”

      “就是前些日子进宫为陛下占卜过吉凶的阴阳师,我们贺茂家最看好的门生,父亲大人可是把自己的阴阳术悉数传授给了他,哦呀哦呀,倒是让我都嫉妒起来了。”他轻笑起来,语气颇有些得意,想来确实认可这位的才能,“他以占卜和预言为长,尤擅阴阳道和天文道,估计你迟早会和他见面的。”

      “听起来好厉害……”我无意识地伸出手指描摹五芒桔梗印的图案,“若能当面见其风姿,倒让人心生向往。”

      回过神来,我在心里又默想了一遍五芒桔梗印的画法,便对着有些黯淡的烛火开始将红线铺在地上,又按照一定的程式摆开纸符。保宪若没糊弄我的话,这个阵法应当可以缚住小妖。

      摆好阵法后,我颇为满意地拍掉手上的纸灰,却感觉背后阴风阵阵,妻户不知何时悄然打开,我顿时僵在阵法中央,不敢挪动步伐,但还是急切转身去看廊外到底有什么。

      “砰——”

      一团雪白几乎是朝我狂奔来,就像是离弦之箭,又似被人追杀的亡命之徒,虽尚未看清其貌,我已冷汗涔涔,后背发凉。

      保宪这阵法……我怎么觉得比起收妖,更像是引妖而来呢……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失礼了。”旋即又有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踏入妻户内,他行色匆忙,雪白狩衣因奔波而略显凌乱,鬓角垂下几缕碎发,背对着月光虽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但能感觉到他脸颊微红,约莫是有些劳累。

      “你是……?”

      我还未在震惊中回过神,只见男子堪堪站定后,双手迅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比划的还是我正在练习的五芒桔梗印!

      而这边刚闯进法阵的雪白舒展开身体,我才发现是一只有些眼熟的白狐,她突然嘶吼起来,但是很快出不了声,大概是被施了失语咒。其身在泛着红光的法阵中扭曲挣扎,地上摆好的桔梗印线像是被风吹起一般晃动,纸符倒□□地如列阵般站好,从地上升腾而起的红色桔梗印又骤然缩紧,宛如无形的牢笼将狐狸捆住。

      “阴阳师?”我大骇,然而还未问出口,他却一挥衣袖,将我拉到身边。我站在他身侧,慢慢平复自己方才受到惊吓的心情。

      浅淡而清冽的白莲香将我环绕,他一边保持结印,一边问我:

      “这地上桔梗法阵……莫非是贵君所画?”

      “嗯,跟着保宪大人偷学了一点。”我心稍安些,又静静观察他的姿势。就算我是个外行,也能看出他的冷静自若、有条不紊,连带着也猜出个几分——大约是正在收服白狐的阴阳师,不知怎的误闯进了我的房间。若真如此,我就不能打扰他。

      我悄悄端详他,突然发觉他狩衣上似乎绣有贺茂家的家纹……难道他是贺茂流的阴阳师吗?

      “保宪这家伙……”

      “啊?”我没太听清他说的话,于是又问了一遍,他却闭口不言。

      白狐在阵法中呜咽,但是不知是否他手下留情,她并没有立刻化烟,而是虚弱地无力挣扎,如垂死般躺在地上。待她不再乱动后,我才能看清她身上已大大小小密布许多伤痕,本来是被浓毛所掩,但此时因为阵法威力,她的那些伤口又破裂开来,汩汩往外渗血。

      我于心不忍,鬼使神差般有些想凑上前去看情况,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休要上前,她的元神并没有消散。”

      “她……”我犹豫着说出内心疑惑,“我知道,但我很奇怪你为何留她一息——若你真想收服她,没必要这样。何况,我看你法术也不差。”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他沉默片刻。

      “信太森林……葛之叶……”狐狸喃喃道,居然是一个少女的声音,“阴阳师,你还不如给我个痛快,反正你连你的母亲都不在乎了……”

      “……”他仍然不说话,但是眉峰微蹙,指节泛白。

      就在双方形成一种微妙的对峙之时,我却突然瞥见她耳朵上的一点浅粉印记,状若梅花,前段时间的记忆忽然翻涌上心头——

      “对了,这只狐狸是不是从近卫大路跑出来的?”我急忙转头问他,“就是……大纳言家的那只?”

      “你怎么知道?”他很是惊讶。

      “前些日子大纳言进宫参宴,将一只白狐带来,还说这是他的宝贝。”我回想道,“我记得她被关在笼子里,我当时去看的时候因为觉得她耳朵上的梅花印记十分特别,便多留意了一下。”

      那天的回忆并不愉快——大纳言在和太政大臣忠平大人说笑时,后宫诸女眷正围着白狐议论纷纷,梨壶的那位伸手去摸,她却眼神一凛,露出锋利的齿,旁边侍从一鞭就抽上去。

      “哎呀,这小家伙脾气不小,还是算了罢。”梨壶女御身边的命妇窃窃私语,她轻哼一声,只好作罢。

      待人群散去,不知怎的,我又看了一眼笼子,却分明看出了她眼中的悲戚和委屈,那双黑亮的眼珠盯着我,没有恶意,也没有信任,只有无穷无尽的失望。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走上前自言自语:“你这般雪白可爱,说是稻荷大神的神使也不为过,此番被囚于笼中,真是折煞了,没想到大纳言竟手段至此。”

      狐狸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尾巴卷到身旁晃了晃。但是当我一伸出手,她却又警惕地支愣起脑袋,往后缩了几寸。这个动作让我看到她耳朵内侧在梅花印记旁的伤痕,虽然不甚明显,但也足够狰狞。

      “陛下,能不能让大纳言放了她?”我难过地问朱雀帝,“她真的好可怜,大纳言虽然说这是他的宝贝,但是私下没少鞭打她。”

      “阿藤,”朱雀帝为难地摇头,“大纳言是连摄政阁下都觉得难对付的角色,朕没法轻易去管这件事……”

      “……”我知道他有他的难处,只好兀自叹气,黯然神伤。

      晚间宴会时我和大纳言提到此事,他显得十分不高兴,要不是碍于我的身份,加上朱雀帝调和说了几句,估计脾气不好的大纳言得当场发作了。

      她也是被人所伤至深,否则这样有灵性的白狐又怎会主动伤人呢!

      思及此,我顾不得那么多,直截了当地问他:

      “你是不是想留她?”

      “……”他看着我,尚未说话。

      “留或不留,就在你一念之间。”我直视他的眼眸,那里灿若星辰,浓如墨玉,但被一层薄薄的阴翳所笼罩。

      “……留。”他似乎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声叹息,“她没犯什么错,我不想杀她。”

      “那么,我或许有办法可以救她。”

      “什么办法?”

      “我曾见过她。”我说话语速变快,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她有些焦急,“你若不放心,看着我就好。我也会五芒桔梗印,或许能保全自己。”

      他见我态度坚决如斯,便没有再阻拦,松开了握着我的手。我上前几步,从几案上拿来芦荟膏,又用木棒沾取一点走进结界。

      “小心。”他又在身后唤我,“我在你身上设下结界,可保你性命无虞。剩下的……就有劳了。”

      “多谢。”我点点头,对他扬起一个笑容,“希望我没有赌错。”

      狐狸没力气再对付我,我在她旁边跪坐下将她的脑袋微微托起时,她也只是颤抖了一下,没有再反抗。顾不得小袿上全是血渍,我开始轻轻给她的身体涂抹芦荟膏。

      “还记得我吗,之前我为了你差点和大纳言吵起来了呢。”我笑道,又学着兄嫂哄女儿的模样来哄她,“乖啊,你是信太森林来的吗?如果是的话,我们把你送回去好不好?……别怕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看那个阴阳师没对你下杀手,就说明他并不想害你呀。”

      “我记得你……”她的气息微弱,更像是在用神识和我对话,“你叫阿藤是吗……”

      “我叫初藤,阿藤是陛下喜欢叫的称呼。”我犹豫了一瞬,又将她抱入怀里,虽然手上黏黏糊糊沾了血渍,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慢慢放松,紧弓的背缓缓舒展。

      往她身上涂抹着药膏,我终于明白大纳言的手段了——他鞭打她,却又给她涂药,伤口深掩在皮毛下,不会有人轻易发现。斑斑驳驳的新伤旧伤被翻出来,我一阵心酸。

      “我又如何能信你……”

      “我绝对不会骗你,”我有些着急,“你好好养伤,等伤好了就送你回家,好吗?”

      “……”她没说话。

      “她的元神正在消散。”不知何时,男子走到我身侧,也蹲下身,伸手轻抚白狐,声音虽古井无波,但隐约可感不忍。

      “如何能救她?”我侧脸问,没想到因为距离太近,一下子撞上了他的额头。

      “唔……”

      “抱歉,抱歉。”他倒有些手足无措,拘谨道,“我今天出来匆忙,没带更多的法器,但有一方法可暂保她元神,是……”

      “是什么?”我追问。

      “让她与人缔结契约关系,成为式神。”他缓缓道,“式神受主人神识操控,有一部分力量来源于主人心力。如果此时她成为式神,能借主人的神识恢复一些。”

      “那还等什么,你赶快与她缔结契约啊。”

      “我所担心的是……”他停顿一瞬,“因为我不能与白狐缔结契约,所以如果此时想救她,就只有你了……”

      “我……?”我愣了片刻,旋即又答道,“没事,救她要紧。你快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和她缔结契约?”

      他明显讶异地看着我,但也知事态紧急,便赶快教我咒语和结印术,我看他熟练无比,疑窦丛生:

      “你是贺茂流的阴阳师吗……我感觉你用桔梗印特别熟练,你是不是也认识晴明大人?还有,为什么她会那样说……”

      “你慢些问。”他愣怔须臾,无奈失笑,“先把契约结下,我自会一一回答。”

      我依他所言念咒,又在狐狸身上结印,但因为他教的最后一个符咒过于复杂,我的手指比划了几下,就尴尬地顿住。

      “对不起,我忘记下面怎么画了……”我支支吾吾回头看他。

      没想到他比我更先一步反应过来,直接说了声“失礼”就轻握我的手,带着我的手指比划完那个符咒。不知是否因为寒夜,他的手温凉,但又渗出些微细汗,这还是我裳着以来第一次被男人触碰……但我并不排斥,反而觉得被这样一缕淡淡的白莲之香萦绕,莫名感到安心……

      符咒画完,印记结下,一阵白光将我和白狐置于其中,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她缓缓睁开眼:

      “你居然……用这种方式救我。”

      “迫于无奈,请你见谅。”我抹了一把汗,“若你感觉失去自由,大可以在恢复元神后与我取消契约。”

      “……为什么?”她的声音微颤,“为什么……要帮我到如此地步?”

      “没有为什么,硬要说的话……因为我觉得万物有灵啊。”我舒展开一个笑容,“你本来就应该在森林里吸收天地灵气,被大纳言关在京城,本就有违命道。”

      “而且……虽然听起来有些苍白,但我确实不忍心。我看到你在牢笼中的模样,就想到若我是你,我该多难熬,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所以你能撑到现在,真的很了不起。”

      她站在离我一尺之外,听罢静静地看着我,许久之后,她朝我走近,垂下了耳朵,低头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轻舔舐我的手背。

      “初藤大人,谢谢你。”

      白光消散,我将狐狸抱到一旁的角落,让他侧头过去,才将小袿脱下搭在她身上,见她呼吸平缓不少,我松了一口气,又才转身问他:“好啦,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天阴阳寮派我出来巡夜值班,听到大纳言府上有动静,才知道是他养的白狐跑了出来,还打伤了几个侍从,所以我来追她……未曾想她竟跃入阳明门,情急之下,我才闯进御所,又来到了贵君屋里。”他不急不慢,“至于贵君所问,关于在下的身份……确为贺茂忠行大人之徒。”

      “所以你一定认识晴明大人吧!”我两眼一亮,不知为何,他眼神闪烁了一下。

      “……认识。”他答,“不过贵君又为何问此?只是因为桔梗印吗?”

      “不只是这样啦,因为保宪大人说晴明大人特别厉害,所以我很想见见他,如果能拜托他再教点阴阳术就更好了!”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啊,你别见怪,我真的很想学阴阳术,说真的,要不是被陛下留在宫里,我早就想跑去阴阳寮看看了……所以你能帮我打听一下他什么时候会再次进宫吗?——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会给你和晴明大人造成困扰就当我没说吧。”

      “……可以。”他从狩衣里拿出一柄桧扇,微微遮住了脸,“贵君若真的想见……晴明不会不理的。”

      “啊,那真是太感谢了!”我激动地说道,旋即又想起还没问他的名字,“不过你叫什么呀?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在下不过一个学徒,名字不重要。”他从容答道,“不过待下次见面,我自会告诉贵君。”

      “什么啊……”我没忍住噗呲一声,“好吧好吧,那就下次见面再说。”

      我本还想问小狐狸方才说的信太森林和他母亲的事,但又觉得这等私事他恐怕不便告知外人,何况我和他才第一次见面,也难以开口询问,于是想了想还是把疑虑咽进肚子。正巧这时,命妇在帘外唤我,说朱雀帝马上过来,于是我匆忙把凌乱的屋子收拾了一番,让他快些离开,也就有了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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