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归途》diavolo真走运

3、拨云（1）

　　翌日卯时，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身旁走动，还窃窃私语，我刚皱了皱眉头，本能地想嗔这扰人清梦的家伙，结果就听见一个压低的声音说“让她再睡一会吧”云云，便又没了窸窣的动静，这才安稳睡去。等到真正清醒过来，阳光已漏过竹帘照到我脸上。

　　“唔……”我揉揉眼，“命妇，现在几时了……”

　　“回贵君，已经过了巳时的早膳时间。”命妇恭敬答道，“陛下走时说不要打扰您，昨晚您很累，所以没有按规矩叫醒贵君。”

　　“……原来是这样。”我这才猛然想起，昨天晚上发生了多少事——光是朱雀帝在我这里旧疾复发然后睡到天明这件事，就足以让那些爱嚼舌根的人借题发挥了，啊，真是让人头疼。

　　但是，他早上还能正常上朝，是身体恢复一些了吗？还是在强撑着？

　　想来我待会还得去看看他的情况，不然不能安心……毕竟他旧疾复发，有我的责任。

　　忽又瞧见母屋那扇金银掐丝螺钿屏风，我愣怔在原地，脑海里浮现了昨晚经历的事情。

　　说起来……昨晚这件事存在不少疑点。我想到了小狐狸，不知道她能不能给我提供一点线索。但我环顾四周并未发现狐狸的踪影，刚下意识地想询问命妇，又反应过来她并没有见过这只狐狸，这样一问反而会吓到她，于是只好让她下去准备别的琐事，我一人在屋里寻找小狐狸的踪影。

　　“初藤大人，”像是感应到我的内心活动，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少女软糯的声音，“成为您的式神后，我们的神识相连，您若需要我，用召唤术召唤我即可。”

　　“你现在在哪里？”我用意念问她。

　　“借您的神识之力，我拥有了隐身的能力。”她语气轻快，“为了不给您增添麻烦，我已经自己藏起来了。”

　　但凡早一点能隐身……说不定她早就从大纳言手中逃出来了，又何必等到自己伤痕累累……

　　但是换句话说，若她遇上的阴阳师不是昨天那位，或许其宿命也未可知。

　　这可不就是“命道”么。

　　“嗯，有些细节我想向你了解一下。”我笑了笑，“对了，我该如何称呼你呢？你有名字吗？”

　　“没有。”小狐狸说，“我还没到葛叶夫人给我们起名字的年纪，就被大纳言抓来当宠物了……”

　　“葛叶夫人？”我捕捉到一个关键词，“昨天你貌似也提到了葛叶，她是不是和那个阴阳师有关系？”

　　小狐狸点点头：“葛叶夫人应该是这个阴阳师的母亲。”

　　我心下大惊，思忖道怎么说能被小狐狸唤作“夫人”的那位，应该不是普通人类，而阴阳师身上流着她的血……所以他才对这个狐狸有恻隐吗？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说的更详细些吗？”我小心询问。

　　“其实我对他了解很少，之前葛叶夫人也极少提到，只是偶尔在夜晚会啜泣。”她的声音仿若被蒙了一层薄雾，“我曾问过她，她向我念了一首和歌：

　　妾心有千结，不曾离君侧。

　　怎奈人妖殊，万事难两全。

　　稚儿童子丸，别离伤吾心。

　　若思汝之母，请往和泉来。

　　我不太懂这些感情，但我从前辈那里得知葛叶夫人年轻时是曾在人世生活过一段时间，还和心爱的人生下了一个叫童子丸的男孩，后来因为童子丸五岁时撞见母亲的真身被吓哭，所以夫人只能忍至亲分离之痛回到了信太森林。”

　　“昨天那个阴阳师……就是童子丸？”我惊讶地问道，然而心里忽生出几分沉甸甸的苦涩，连带着也蹙紧了眉。葛叶夫人和她爱的丈夫与孩子分别之后，就再也不能相见，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啊。

　　也不清楚他知不知道母亲是因为自己离开的……如果知道，他心里是否会后悔和愧疚？又是否会带着无尽的思念终其一生？

　　“是的。”小狐狸叹气，“我昨天冒死逃出大纳言府，争执中不慎打伤了侍从，这才引来了巡夜的阴阳师。当他快速结印时我以为我死定了，但没想到我居然在他身上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他虽然是人类，但白狐血脉所特有的气质是掩不住的。我于是开口问他身上为何有我们信太森林白狐一族的气息。没想到他愣怔了一瞬，也就是在这个空档，我侥幸溜走，又被回过神的他一路追到初藤大人您的寝殿……”

　　“后来我就回想，我们这些小辈的狐狸都没有出过信太森林，唯一来到人世并和人类有瓜葛的就是葛叶夫人。所以我试探了他几句，他虽然表面不说话，细微的神色却是藏不住的。所以我猜测，他应该就是童子丸。”

　　“白狐之子……么。”我低声喃喃，回想昨夜，虽然光线昏暗，看不甚清他的脸庞，但整个人的气质倒是十分清冷风雅的，又隐约透着点狡黠，大概如同天边的流云吧。这么一想，和白狐倒也有几分相似。

　　童子丸这个名字倒是可爱，不知道他本名叫什么。不过，他昨天又是为何要卖个关子，非要下次见面才愿意告诉我呢？

　　难不成他其实不想告诉我，这个“下次”只是搪塞？

　　我一时心觉尴尬，神情有些古怪：“算了，先不提他了，我等会派人去打听一下便是……小狐狸，若你没有名字，干脆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吧！”

　　“好呀，我会好好珍惜初藤大人给我的名字。”小狐狸咯咯地笑，听起来十分期待。

　　“那我可要好好想想啊……”我一只手支着下颌，“你的毛色这么雪白，眼神又像玉一样剔透干净，要不叫你若玉吧，怎么样？”

　　“若玉……”她重复了一遍，像是把这两个字在舌尖轻卷而过，“好啊，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和若玉商量过，因她法术尚浅，暂时化不成人形，这般模样出去又容易被大纳言的人认出来，因此我便把打听那个阴阳师的活计交给了庆子姐姐让我带来的小式部。小式部是庆子姐姐身边的女官，姐姐看她伶俐聪慧，活泼可爱，便把她派到我身边，有时候我往家里写信，也是通过小式部来传达。她做事利索，帮我去内里外面的中务省下辖的阴阳寮打听一个阴阳师倒是不成问题。

　　还没等到小式部回来，倒是听见命妇在竹帘外说有一个没见过的侍女来为她家公子送一份礼。

　　“没听过哪家贵公子给女孩子送礼还拜托侍女来的。”命妇小声嘟囔，“贵君，您难道在宫外有相好……吗？”

　　“呃，可以这么理解。”对上她疑惑不解的目光，我连忙摆手，“我和陛下的关系并非你们想的那样，陛下一年前任命我为御匣殿别当本就不是有意让我长久留在宫中，我来供职，只是历练罢了。”

　　我和朱雀帝的约定只有庆子姐姐知道，为此她还数落我说浪费了这么个大好机会。其他人很难懂我和朱雀帝之间复杂的关系，解释下去反而越抹越黑，倒不如简单搪塞过去。

　　命妇似是仍有疑虑，但她毕竟是头中将的夫人，懂得礼数规矩，也不会多问，只是又将注意力转移到礼物上：“那这些礼物……莫非就是贵君的心上人送的？”

　　“大概吧。”我含糊其辞，毕竟这只是我昨夜编的一个借口，我也不知道这些礼物到底是谁送的，“好了，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这些礼物交给我处理就好。”

　　“多谢贵君体恤，不过还有一事，”命妇又看了我一眼，补充道，“丽景殿女御说请您过去一趟共进夕膳。”

　　丽景殿女御……不就是我好久没见的庆子姐姐么！我可太想念她啦。

　　我于是连连点头应好，待命妇退下之后才打开礼物。看得出送的人虽然对此事处理得有些简单，但也花了心思。不仅在漆盒上别了系着迎春花枝的唐纸，还写着清隽的汉字和歌，但遗憾的是，我无法通过和歌推知他到底是谁。我又带着隐隐的期待打开漆盒，却惊讶地发现里面居然装着一个古朴的小册子，扉页上有题字——

　　“昨夜叨扰贵君，在下想来终究有些不妥，便诚心向贵君致歉。另外，获悉贵君钟爱阴阳术，于是不才将平日所学书写下来，以占卜和天文道为主，拿来给贵君过目。”

　　“贵君或许好奇在下究竟姓甚名谁，但名字既为世上最短之咒，在下便想，不妨等待贵君亲自解咒。”

　　我被这几句话逗笑了，想来昨夜给他也造成了不小的困扰，大概也怕我这藤原家的女公子追究起来，所以便差人过来送礼致歉。不过让我倍感惊喜的是他居然送我记录自己所学的手稿，这就说明他愿意教我阴阳术，并不因为我们彼此的身份而忌讳。

　　他还要我亲自解开他的名字之咒，该说这人风雅幽默，还是故弄玄虚？

　　总之……还挺有趣的。

　　不管怎样，我该按照规矩回信，只希望不要叫人看见，免得带来不必要的误会。又为了表示感谢，我拿出珍藏的高丽纸，折下一枝鹅黄腊梅，又提笔开始书写和歌，一边写还不禁念叨，可惜可惜，本来可以用汉字互相沟通，非要守着男女之界用假名，真是不公平。

　　“若玉，你能帮我把这个送到……”我召唤出若玉，说着说着又突然顿住，“啊！这家伙没给我留他府邸的位置，难不成我还给他送到阴阳寮不成！”

　　“看来他并没有盼望您能回信？”若玉歪着脑袋，“或许是担心您还在介意吧，哈哈。”

　　“我哪有那么小气。”我无奈扶额，“他昨天闯进我房间的时候我可没说他。”

　　“算了，那就等小式部打听完回来，若她知道了那人是谁，再劳烦你把这和歌送到他那里吧。无论如何，可不能教我们藤原家落个不识礼数的名声。”

　　说起来，我为了掩人耳目才让若玉去送回信，那从他的角度看，自然也不会派容易传出风声的仆从来送信。命妇在平安京待了这么久，连贺茂神社的白拍子也有印象，若那人连她都认不出却还能自由出入内里……

　　难不成——他居然派自己的式神过来送这些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