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君恩（七） ...
-
“如果你都想知道，那我可以毫无保留的告诉你。”
她垂着眸子，动作慢条斯理，手指紧贴在席秋实脸上，感受彼此的温度，仅存的温热。
“好，告诉我。”
席秋实声线浅淡，平静如水，尽量忽视掉她的亲密举动。眼睛一瞬不眨盯着她，直勾勾的，带着十足的耐心等待着。
“前世我爱过一个人，他叫周程秋，因为爱上他让我付出了一切，最后沦落自戕，尸骨无存。”
“你可能想象不到，那个时代的公主代表着什么？”
“我生来尊贵，父皇视我为至宝，皇弟尊我为长公主，官眷富家皆以我为范本，一度我是天下最负盛名的人。然而，我活得天真烂漫，不懂人心叵测，受人挑唆蛊惑，错看了别有用心的人，进而，拿真心交付敌人之手，妄图与其一世一双人。”
“周程秋是周赴陈的质子，他是世子程，是天下读书人最敬佩和尊重的大才，世人评他一世磊落，君子坦荡，但自他踏入陈国境内，便已想好要出下作手段接近我，利用我，以陈最尊贵的公主为利刃，挥刀向陈。”
“结局如他所愿，陈国败，王城覆灭，阿弟自刎于殿前。”
半程的眼泪夺眶而出，滚热辛涩的泪，犹如当年当时当刻一般，她想不通的事情，终于想明白了，看不懂的人心险恶，也终于平静置身了。
“我被阿弟哄骗喝下假死药，改名换姓送入周这是他心甘情愿交付陈国与周程秋做下的约定，要让公子程好好待我，保我余生平安。”
声音落地，她看着脸色苍白的席秋实，震惊划过眼底，他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么近的距离下，她才发觉，他左眉下藏有一颗小痣，同第一世的奉实，一模一样的位置。
下意识地，她伸手摸了摸自己，什么都没有了，相貌早已改变，平平无奇，面目全非。她再也不能做回尊贵的奉实公主，她只配苟活在一世又一世的赎罪中。
“再然后，我在佛前跪了七七四十九日，问佛，问神，问众生，我的错如何偿还。”
神没有答，佛没有答，众生也未曾回答，她已心灰意冷，遂如愿别人想她死的意，死前诅咒着周程秋，永生永世，不得所爱，不得如愿，不得好命……
“我带着记忆轮回，一生一世，没有尽头，没有解脱。”她皱了皱眉，似陷入了短暂的回忆里。
“一次又一次地等你降临人间，等你从咿呀学语到步入学堂，等你长大成为翩翩公子，看着你佳人相携，拜堂成亲……”
每说一个字，嘴唇就抑制不住地发抖，从心底里发散出来的酸苦，撕裂着回忆，血琳琳的一幕幕。
半程不自禁闭上眼睛，只要一想到曾经她做了那么多，为了所爱心甘情愿，被利用，被耍，被背叛，那些付出过的代价，牺牲掉的至亲……
是啊，奉实是天下的笑柄，是陈国的罪人，而她即便化名半程，即便更名换姓，也终究骗不了自己。
“先有奉实，再有半程，一世一世的跋涉，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依旧是我。”她眼神中有痛、有情、亦有恨。
往事种种，桩桩循梦而来，让她几度不堪重荷，此刻，更是不能在清醒中找回理智。
而这些话对于席秋实来说，更是一种不可置信，秘密走到人前，犹如野草一般在眼前疯长，一瞬间，让他联想到此前种种画面。
第一眼在电脑资料上看到她的照片，第一次在小花园真正见她，她的不苟言笑，大多时候的沉默，又总是背着众人偷偷关注着自己，以为是欲擒故纵的把戏，一向花丛中过的自己，却一次次的低估了她，那些被她欲言又止的隐秘，还有她突如其来的恨意……
一切比自己想象中的结果还有复杂百倍，一切结果，原来这般不可承重，却独守着秘密一人前行。
“我总在旁观你人生中的每一个篇章，却等不来你年迈苍老，步履蹒跚，等不到你子孙满堂，与爱人同逝……”
往前数的数百个日夜里，这个男人之于她是两不交集的陌生个体，萍水一见，点头之交。
他在人间乐享其成，挥霍谈笑，而她在看不到尽头的轮回中艰难跋涉，跨越千山万水的距离，来到他的面前。
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也想知道，她也时常思考着，只是一直找不到答案。
“也许……”她想了想道。
“也许，什么都需要时间，爱也好，恨也罢……”
半程长叹了一口气，动了动手指。下一秒间便从席秋实脸上抽走，指尖随之带走温热，只剩下一片微凉，丝丝缕缕沁入心底，接着又沉了下去。
他无法不在意，但对方怀念的不是他这个躯壳。
“做到现在这样心平气和的面对你，我努力了几世，用了几世的时间降低对你的杀意。”她颇为自嘲道，同时后退了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
席秋实一动未动，只是一双墨黑的眸紧紧锁在半程身上，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
从头到尾在那张笼罩着黯然神伤的脸上，让他看见了满目疮痍，看见了痛不欲生，怨恨四溢，几世辗转，折磨半生。
“三世之苦，三生赎罪，受其诅咒，不灭不寂，没人能幸免于此。”半程吸了一口凉气，声音转为沉静，隐藏在眼底的情绪，正在慢慢转换成理智。
话落，见对方毫无波动，她抬眼，目光撞进席秋实眼底，里面浓雾缭绕，看不清思绪流动，很好，他的耐心很好，只可惜，下一秒就会破裂。
“你知道么，周程秋没有长寿的时候，我观他几世，都看不到他寿终正寝的时候，几世而来，他皆是亡于壮年，妻离子散，临了，只剩下一无名坟。”
说到这里，半程默了几秒，心里有些慰藉，她的诅咒依然有效，一一印正。
“以前我不懂这算什么，后来我看清了，世上每个人都有命运安排，是对亦是错，冥冥中自有定数。”
“就同你现在一般，席氏所遭受的诅咒命运非是偶然，几代折损了这些人，也非是命运捉弄。”
“正因，你的存在。”她故意咬重声音道。
“因你是周程秋的影子以周程秋为转世的人，所以带着属于周程秋的诅咒，往前数几代，他们一一都是。”
“你说什么？”
下一刻，席秋实脸色骤然一变，目光中升起阴寒，强抑制住满腔愤怒道。
她盯着对方半响，看着这个男人眼底升起的愤怒，看着他紧握成拳的手，恨不得发泄一番，他越来越失态，再无一丝耐心。
人啊，只要有一回濒临在绝望中，一直等不到答案，不上不下地徘徊着，就会渐渐产生心里阴影，进而不安、忐忑，害怕、恐惧。
“你，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等了会儿，席秋实倒抽了一口凉气，试图平复自己的激动情绪。
然而，没有回答，情绪也没有平复成功。
静谧游走在空气里，病房里陷入一股低气压状态。
两人四目相对，似等待一个濒临临界点，前者愤怒而紧张，后者沉静而复杂。
压抑着愤怒的男人，脸色苍白，嘴唇紧抿，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紧盯着半程，似乎还有一丝忌惮。
眼见对方的愤怒，半程很想笑出声，道一句苍天饶过谁的痛快，因果循环，轮回报应，不是不报，不是不报啊，原来都在进行着，原来都逃不掉……
是她的罪过，也是他的罪过，这么多世，这么多年，不是只有她一人在赎罪，受尽折磨的不只一个人。
“我如实回答而已。”说话间，半程一点点咧开嘴巴，眉眼弯弯，笑容畅快。
“现在你还能笑出来！”
席秋实彻底黑下脸, 下颌紧紧绷住，似有咬牙切齿般，表现的有些乍眼，不过，都被忽略掉了。
“呵呵，为什么我笑不出来，你的诅咒与我有什么关系，这是你的命，你得认！”她说的又快又狠，最后一个字落地，对方彻底没了气焰。
半程掀了掀眼皮，冷哼了一声，伤心话戳肺管子，谁不会说，当年他做的出来，现如今，她也怼回的起。
只是，还有尚存一丝的理智告诉她不能混淆了，不然她能更气他。
席秋实轻按了下心脏的位置，感觉一股气淤积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当初既负了我，毁了我，就不该心慈手软的留下我，满嘴仁义道德，说什么正人君子，不屑下作手段，可到头来，你比谁都肮脏，你比谁都绝情，你比谁都狠毒！”一口恶气狰狞而出，她缓缓平复着。
笑容一收，眼泪却没能完美收住，决堤如洪水一般，悲哀也好，丧气也罢，说出来就不打算收回去了。
席秋实越听越直皱眉，心里真正有些闷气，这话里话外，都是在咒骂着周程秋，那个鳖孙却藏进他身体里一声不吭，自己却被当做对象发泄一通，这女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了。
冷不丁地这么一通责骂下来，他反而彻底冷静了下来，不再着急问清楚诅咒的事情了，也没必要替周程秋生气，比起那些不重要的琐碎，计划更需要完成。
他也品出来了，半程那些话有真有假，她分明恨极了，换一种说法，是这个女人疯了，什么理智和清醒全被往日那些恩怨、爱恨所吞噬掉了，她现在就是一个失控的疯子，认定自己就是她的仇人，恨不得杀之后快，却偏偏还舍不得，不停地犹豫和纠结。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君恩（七）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