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176、英风（2）

　　一队之中，早有数人惊呼出声，她们在位谋政，如何不知道此事严重？也怪不得玉京会戒严了。
　　“确定死了？”郦神爱只觉得自己挽缰的手都在发抖，几乎控不住身下骏马。
　　“秦氏提刀枭其首，甚至将嘴凑在魏相颈子前痛饮几口鲜血，又拿血抹了自己满身满脸，这才掷首高呼，曰‘杀人者秦休是也’。”白雪歌再也端不住之前的架子，仿佛艰难说完这几个字便足以令他亲眼得见那等场面，已是唬得面色苍白。
　　郦神爱再想不到白长歌这个兄弟竟是如此纯良，一时不好再更问细况，只好道：“那琰王妃人呢？”
　　“秦氏令手下以仪仗送魏相尸身归家，顺便问问他家里人，可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的秦门孤女，其人便在道中堂皇盘膝而坐，便是武候与不良帅赶来，也不敢动她。末了是京兆亲自请旨，因法师未归，至尊便遣了家兄与小高常侍同出，以一顶小轿载其人入宫，暂且西苑安置。”
　　郦神爱内心一片冰凉——真的是她来晚了。
　　只怕琰王妃与她道中相遇便已留心，见她与裴度相约中途折返，便故意出言激起她的疑心，最好能使她与裴度争吵，从而让自家行动更有余裕。郦神爱默默估量，彼时琰王妃距离玉京城虽尚有距离，若如从前那般铺陈仪仗、堂皇而行固然是来不及，若她也与自己一般率众策马，只令车驾随后加急追赶，却是绰绰有余了。
　　“辛苦二十二郎了。”郦神爱勉力出言，她知道自己不该问，却怎么也忍不住，“至尊心意……不知十九郎可曾有甚么揣测么？”
　　宝疏左右横了一眼，周围聚来的女冠们皆默默勒马退后。经过明心观一行，她们也都算是见过血肉皮骨、见过人性幽微，早已脱胎换骨，今非昔比。
　　白雪歌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他讷讷半晌，先把脸红了，才在郦神爱的逼视下小声道：“家兄的意思是，虽然秦妃仅是边郡女流，于京中贵眷之中名声不显，可此事只怕在前朝，而非内帏。”
　　倒也与废话无异。
　　郦神爱哑然失笑：“二十二郎要往何处暂避，妾遣人护送你一程。”
　　宝疏应命上前，郦神爱便叮嘱道：“你此一去也不急着回返，自古藩王朝觐，没有单让王妃一个人来的道理，想必琰王父子正在后程，只是放手让她前来手刃仇敌罢了。”
　　“师兄可是想让我宰了那什么王？这几个人只怕不够……”宝疏一呆，没想到自己这般快便能独挑大梁了。
　　郦神爱一时无言，白雪歌却“噗”得一声笑了出来，宝疏后知后觉地红了脸，却仍是满眼迷茫。
　　“你呀……”郦神爱揉了揉宝疏的头，“你只消跟着他们就好了，日常有什么风吹草动，事无巨细地报来。”
　　“那、那若是碰见那两边儿的人呢？”宝疏瞥了白雪歌一眼。
　　“那也是必然的，他们若不肯分功也就罢了，便是肯，也要时刻注意别被自家人捅了刀子。”郦神爱又瞪了白雪歌一眼，“这话二十二郎你自回去说给你阿兄知道，妾也不怕。”
　　宝疏自知有人撑腰，便嘿嘿地笑了，郦神爱也笑道：“你虽别的事上不大通，直觉倒一向准得很，若觉得不妙只管自家走脱，须知你的性命才是首位，可晓得？”
　　见宝疏用力颔首，她便又点了两个年长精明的女冠陪同，却是令她们一旦送抵便即刻折返——玉徽卫资历在那，尚且人手不够，玉真观成立尚不满一栽，都是女子不说，又分出一部来兼顾明心观事宜，怎能应承得过如今愈发恣肆而为的皇帝？
　　皇后一案的了结让皇帝彻底尝到了甜头，如今三卫早已浮上水面、明公正道地办起事来，朝中的劝谏之声却极为淡薄，而方才以一种极不体面的方式死去的首相魏苞，却是对皇帝的特务政治最为反对的一个……
　　等等！
　　郦神爱突然用力勒马，随从女冠一时收手不及，纷纷冲过了头，只得又尴尬退步，幸好如今玉京全程戒严，街上并无行人，才由得她们这般随意来去。
　　近日里似乎有释教一个甚么神明的诞辰，周边坊内的寺院刚刚做完法事，钟鼓锣钹犹有余音，残余香烟亦随风飘出墙外，郦神爱怔怔勒马在这异教的墙下，任凭胯下骏马如何扬蹄甩尾地催促嘶鸣，硬是死死地拽住缰绳不动——她想不通，却也不敢想通。
　　“观主……”一名丰腴女冠犹犹豫豫地被同伴推上前来，郦神爱认得她，正是宝疏所部的精锐之一，同她一般来自于山野江湖之中，有些事上懵懂可爱，行事却干脆利落，功夫也极好，“你、你听？”
　　远处鼓声骤起，便是不曾戒严，此时也正该闭门了，纵然她如今暂在皇帝跟前有些“脸面”，也不好迟成这样。
　　“走罢……”郦神爱黯然叹气，却又勉强向那快吓着了的女冠笑了一笑，双腿一夹，复又率众向宫门处赶去。
　　时气转暖，皇帝也不再缩在平安殿那一间一间的小阁子里避寒了，虽然往年夏日间总得去鹭山住上数月，今岁皇帝却不顾还在皇后丧期里，迫不及待地令人将西苑万寿山顶的凉宫大肆扩建了一番——就是仿海内志怪故事唤作“广寒宫”的那一处——皇帝自居其主殿清凉殿，又将南宫氏召来陪伴。
　　郦神爱也不知皇帝是何时生了这个意思，想来月余功夫是定然不够平白起这样纤巧靡丽却又四处完备的一座精致宫殿的，她只晓得她最后一次前往平安殿谒见时，遥望山顶处大半还光秃秃地只有草叶木石，而今归来，已然旧貌换新天。
　　“耶耶难道不在此处？”见任庭义带着自己一路穿庭过苑，却不停留，直奔殿后而去，郦神爱不由疑惑。
　　任庭义且行且回首看来，也是微微蹙着眉，笑道：“好教贵主知晓，前日里大家说起贵主家里的琉璃露台搭得好，也要照样儿教匠人搭来，便搜尽全城的成器与琉璃母，忙了这几日，午前才将将儿完工，大家高兴，便携南宫昭仪同赏，还道要望见贵主归家的身影呢。”
　　郦神爱花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她家”指的是西市里的那栋景楼。
　　她如今对此早已麻木，更不想提这个方向根本不是她进西苑的路，只是急急问道：“旬月功夫，阿姨又是昭仪了？”
　　“还未向贵主报喜呢，南宫娘子梦熊入怀，如今已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任庭义笑道，“大家道是娘子年长，恐张扬出去令胎像不稳，上下都教瞒着，却也是定下，待三月期满，便要晋娘子为妃，如今还在几个封号之间犹豫不决呢。”
　　郦神爱眼前一黑，只觉得身在梦中，根本辨不清虚实幻真——她可是在万寿山里走岔了路，一时误入仙境？怎么皇后那一抔之土未干，皇帝又挑中了南宫氏么？
　　“什么了不得的好封号，竟教耶耶挑花了眼么？”她听见自己虚弱的打趣声。
　　“大家觉得‘元妃’、‘宸妃’都极好，是娘子拼命拦着。”任庭义作为御前近侍，一声“娘子”已然叫得十分顺畅了。

作者有话说

　　秦女士的故事捏他自诗仙等先贤的《秦女休行》，这应该不算抄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