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挽歌》贝晓雨

5、永乐故人

　　次日，永乐宫。

　　夏日艳阳照在潮汐那身绣有金盘龙纹样的白色滚金长袍上，灼灼光华中，酒红色的头发,俊秀不羁的脸庞,那双清澈得能洞悉事世的眸子,还有眉宇间流露的沉稳淡定，看上去竟有了几分帝君的从容霸气。

　　尘封已久的往事,在乐颜脑海浮现。

　　北岚仁惠皇后十五年前，因病过世。后宫虽嫔妃无数，却皆无所出，先王膝下只得一子一女，立长子潮汐为储君。仁惠皇后出生狄族，因而，潮汐身上也有一半的胡人血统。

　　她与哥哥乐然自幼便出入宫廷，先王令两人给太子伴读，长公主潮涯因体弱多病，很少跟大家玩在一起。闲暇时间，他们三个经常匿在长乐宫的一处嬉闹，又或是骑射下棋，彼此间倒也感情深厚。平日里，坏主意最多的总是她，老是喜欢时不时地怂恿大家溜出宫去玩。每次闯祸被抓住，少不了挨骂，这个时候，潮涯总是站在她前面替她当挡箭牌。

　　那些无忧无虑的年少岁月，却在不经意间一去匆匆不回头……

　　“汐哥哥，教颜儿骑马好不好。”

　　“今天无聊，我们去找长公主下棋。”

　　“孔师傅病了，我们翘课去后花园捉蟋蟀，好吗？”

　　每一次，潮汐都会微笑着，包容她的调皮任性，满足她那些看似很无理的要求。

　　没想到，一别四年，昔日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如今也长成一代温润帝王。

　　“臣女参见岚王，愿吾王龙体安康。”乐颜依照宫规，很端正的对潮汐行拜见之礼。

　　“丫头，才几年不见，为何如此生疏了。我还是喜欢你像从前那般唤我。”潮汐神色斐然，上前扶起我， “以后无外人，还是叫我一声汐哥哥吧。”

　　乐颜低眉颔首，唤了声，“汐哥哥。”

　　“丫头过来——”潮汐轻呼出一口气，牵起她的手，笑容温柔，一如小时候，那么自然，“太液池的莲花该开了，带你去看看。”

　　乐颜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想挣扎，但见潮汐没有松开的意思后，最终还是任由他拉着前行。“莲花？”乐颜不解地抬头问潮汐。

　　潮汐望着她，笑容渐消，眸眼深深，“看吧，丫头果然是忘记了。”

　　花园里，一塘的绿云绵延，独有一朵半开的红莲挺然其间，暖风中，婀娜多姿地摇曳，虽是一枝独秀，确也美得触目惊心。

　　乐颜冥想片刻，恍然了悟。

　　“没想到它们还真的活下来，如今还开花了。”这一池莲花，是四年前她离开蓟城之前和潮汐一起亲手种下的，不想已经长得如此茂盛了。

　　潮汐一双狭长凤眸望着乐颜笑意阑珊，仿佛知她心中所想，“丫头，这四年我把它们照料得可好？”

　　“汐哥哥，恭喜你。”乐颜抬头看向潮汐，突然道出这一句。

　　潮汐微愣，半响无言。

　　乐颜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樱宁是个好女人，请汐哥哥善待她。”

　　潮汐揽过乐颜双肩，与她四目相对，“丫头，皇后之位，我还为你留着。若你还愿意，等你生辰之后，我娶你。”

　　乐颜抿唇摇头，“我相信樱宁姐姐将来会是个好皇后的。”

　　空气中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潮汐握着乐颜的手无意识的勒得更紧了些，眼光中隐约溢出几丝怒气。突地，潮汐用手抬起她的下颌，双眸深深地注视着她，在乐颜意识到以前，潮汐吻上她的唇。她全身轻颤，一把推开潮汐，不禁面红耳赤有些生气地说道，“请王上自重。”

　　潮汐剑眉紧拧，犹豫片刻，“对不起”三字终是从他嘴中吐出。

　　扭头，乐颜将目光移向太液池，半响没有再开口。

　　远处有脚步声近来，一长而尖锐的说话声打破了沉默，“奴才给王上请安，愿吾王龙体安康。”

　　“起来回话。”潮汐平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犀利。

　　“王上，商人无名求见，此刻正在永乐宫候着……”

　　“丫头，你先四处走走，我去去便回，今日就留在宫中陪我用晚膳吧。” 也不待乐颜答话，只见潮汐长袖一挥，“摆驾永乐宫。”

　　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乐颜轻身跃至亭上栏檐而坐，满池碧绿入眼，一时若有所思。

　　商人无名？

　　世人皆知乱世六杰，尹太子洛，羌公子禹，辰璟侯无殇，梁相萧墨，北岚将军乐然，天下巨贾无名，都聪慧过人，乃人中龙凤。

　　而这六人中，最神秘的莫过于巨贾无名，没有人知道他来历如何，姓什名谁，也鲜少有人见过其真颜，传闻中他只是个相貌平庸的年轻商人，在乱世中游走于各国商贸，身家财产却富可敌国。听哥哥说，北岚在战后复苏如此之快，还要多亏此人。不过他此时出现在岚国皇宫，倒真让人觉得有几分奇怪。

　　想着想着，些许困意爬上她的双眸。睡眼稀疏中，远远看见有两人并肩朝太液池走来。

　　“丫头，小心点下来，跑那么高做什么。”潮汐担心地对乐颜喊道。亭檐下，另一人则满是有趣地仰头浅笑，夕阳余晖笼罩中，看不清他的脸。

　　乐颜起身站起，从栏檐飞身跳下，在潮汐面前福身一跪，“臣女不知宫中礼节，让外人见笑了，请王上责罚。”说罢，她眼神状似不经意地轻瞥了一眼站在潮汐旁边的那人，果然如传闻中一样，五官平淡，其貌不扬，唯独那双晶亮的黑瞳透着股难以揣测的精明。

　　“丫头，起来吧。什么时候你跟我讲过规矩了。”潮汐俯身，伸手想拉乐颜起来，却不料她微微一闪，下意识避开了。

　　“王上，想必此人就是富甲天下的商人无名了。臣女能得见其颜，实乃万幸之福。”乐颜低头，貌似不经意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裙上的褶皱。

　　未等潮汐回答，无名突然扬手打开手中折扇，笑得轻狂，开口道：“北岚悍女乐颜，一样久仰大名，哈哈…哈哈…幸会，幸会。”

　　“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拘礼。”潮汐眼光在她脸上停留半响，唇角笑容慢慢绽开，“丫头，蓟城战后能有今日之貌，无名兄实在功不可没。”

　　乐颜轻轻咳了一下嗓子，咧嘴狠狠地盯着无名，神情似有不悦，“恩，颜儿知道了。”

　　不知何时，太监宫娥接连而来，将石桌上摆满了美酒佳肴，暖风阵阵，竟香飘满亭。三人沿桌边坐下，举杯而饮。

　　酒是梅子酒，入口绵甜，饮后唇齿留香。乐颜心中了然，手指捏着酒杯，弯唇一笑，定是潮汐知晓她不善饮酒，特意命人备下的吧。

　　正要抬手递至唇边时，乐颜耳边响起一冰冰凉的声音：“听说，乐颜小姐十五岁便随父上战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在下佩服。”

　　说话的人是无名，看似随口道出的话，却听得乐颜指尖微微一颤，纯透晶莹的酒水泼洒出酒杯的边缘，沿着手上的肌肤缓缓滑落。

　　闻言，乐颜横眉瞅向无名，似笑非笑：“陈年旧事而已，多提无益。我以为商人无名素来只经商不闻政，现在看来，阁下关心的事情倒还不少。”

　　“辽东之战时经三年，颜女为救前岚王马前英勇受伤，试问天下间又有几人不知？”无名抬头，反问道。言语间，目光与她接触，黑眸中一片清凉之色,“更何况历来政商两者皆牵连万千，岂有分家之说。”

　　乐颜苦笑，玉颜上隐约有些不自然。

　　“丫头，无名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潮汐淡声回应。

　　一口酒梗在喉咙，上下不得，呛得乐颜难受，她忍不住咳出声来，“咳——咳——”

　　潮汐皱眉摇头，用手轻轻替她拍打背心正中，“丫头，别忘了你还有旧伤。酒还是少饮为好。”

　　无名貌似漫不经心地喝酒，却时不时目光深沉地拿眼瞧着他们二人，久久没有说话。

　　灯下，三人成影。

　　“王上，天色已晚，请恕乐颜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过了一会，她才恍惚间听到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声，“既然如此，我派人送丫头回府。”

　　“王上，不必了，我自己回去便好。”她坦然地拒绝道。

　　语落，她起身盈盈一拜，知礼地辞别两人。随即，也不待他们说话，便头也不回地朝宫外的方向走去。

　　* * * * * *

　　夜色如水，月明星璨。

　　宫门外，梧桐树下，一锦衣男子傲然而立。

　　乐颜抬眼，惊喜， “哥哥？”

　　乐然扬眉一笑，满是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颜儿，我们回家。”

　　乐颜闻言，笑得灿烂，随手挽起乐然胳膊，“哥哥等我很久了吧。”

　　乐然笑而不答，只是任由她挽着手，朝家中走去。

　　街上，剪影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