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匪》蒙莎

8、【捌】

　　再次站在连云寨所在的山头上，我油然生出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因为，我是被土匪们捆上来的。
　　又一次。
　　我和阿森都没有想到，土匪们在起火之后居然不去救火，而是牵着狗四散开来到处找放火的人。我和阿森死命地跑了一阵，终于还是被他们按在草丛里。就连带来的枪，也在我和阿森来得及把子弹推上膛之前，就被他们抢走了。
　　我们被带到寨子里那些石头房子中间的空地一角，各自被捆在一根柱子上。在我们跟前的空地中间有个火塘，里面的木柴架成了一座小山，火光把周围照得亮堂堂的。而穆国勇正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官帽，指挥着小土匪们往一张桌子上摆香炉和各式贡品。
　　我发现，我爹的转轮手枪就被他插在腰间。
　　一弯残月从远处的云海中升起时，王泰捧上来一只烤乳猪，恭恭敬敬地摆在桌子的正中间。阿森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进行什么礼仪吗？”
　　王泰不理他。穆国勇听了他的话，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径直朝阿森走去，怒问：“放火的主意，是你想的吧？想玩调虎离山？”
　　阿森直视他的眼睛，说：“是啊！”
　　穆国勇说着挥手一抽，阿森的脸上瞬间多了个清晰的掌印。阿森闷哼一声，用力撇过脸去。穆国勇的语气隐隐带怒：“等我过几日下了山，那地方自然也没用了。烧？烧得好，烧得妙，烧得呱呱叫！”
　　“啪啪啪——”
　　穆国勇越说越气，又连着抽了他几巴掌，“但是你没事烧我的鸦片田做什么？你们英吉利人种得还少么？”
　　我看不过，大声说：“洋人卖鸦片毒害百姓，你也卖鸦片毒害百姓，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洋人？!”
　　穆国勇终于住了手，朝我看过来。
　　“毒害百姓？啧啧，全大清的人都可以说我毒害百姓，只有你不能。”
　　我怒：“我又没种鸦片，也没开烟馆，我怎么就不能说你了？”
　　穆国勇伸出手，用力一下一下地拍我的脸颊，“因为范懿轩为了赎你的小命，把他这两年收缴的鸦片全都给了我。哼哼，要不是因为我已经收到了货，你以为就凭你这两条小短腿，能从我的眼皮底下跑出山去？”
　　“你——我……”我瞬间懵了，“你跟他要的是鸦片……不是钱？”
　　“钱？范懿轩很有钱么？哎呀，我怎么好像听说他吞鸦片自杀了，说什么要死谏皇上？”穆国勇忽然拧住了我的耳朵，用力摇头，“等我出了山，我就要叫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范懿轩可不是什么大公无私心怀天下的忠臣，他只是个自私又懦弱的可怜虫。他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活命，甘愿把朝廷收缴的鸦片交给一群开大烟馆的土匪——他自杀，准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没脸再见人了罢！”
　　我的耳朵几乎要被他拧断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就连耳朵里也在嗡嗡地响。
　　我爹，竟然为了我这样一个废物……
　　穆国勇放开了我的耳朵，再次拍我的脸，“你说，你有脸说我毒害百姓么？”
　　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张口就咬，一口咬住了穆国勇的食指。他爆出一声惨叫，一边试图挣脱，一边用另一只手没命地抽我。我能清楚地感觉到牙齿已经碰触到了他的骨头，滚烫的血喷涌而出，涌进我的嘴里，淌在我的衣服上……有什么钝器重重地砸在我的脑壳上，我牙齿一松，穆国勇终于挣脱了去。他气得两眼往外突，举起拳头又要打我。不远处忽然有人大声叫：“大当家！刘大人快到了！”
　　穆国勇气呼呼地虚晃了一下拳头，转身走了。

　　“声？你没事吧？”
　　“饭桶！饭桶！”
　　我听到阿森大声叫我。我用力晃一晃脑袋。里面仿佛灌满了泥水，又沉又浑。阿森又叫：“饭桶？”
　　我用尽全力说：“不许……叫我饭……”
　　“老实承认吧，你就是个饭桶。”一个熟悉的声音插了进来。我抬起眼皮，王泰那张瘦得仿佛骷髅的脸就凑在跟前。我正想还击，手里一凉，似乎是有个又硬又薄的小铁片被塞到了我的手里。我不明所以，他却没有再吭声，又朝阿森走了过去。这一回，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把一个薄薄的小刀片放在了阿森的手里。
　　“两个饭桶！”他转过身去，趾高气昂地走了。
　　我和阿森对望一眼，然后开始用手指捏着那刀片在身后割绳索。
　　穆国勇很快就回来了。他屁颠屁颠地跟在一身便装的刘全易身后，把刘全易引到空地中的桌子前。守在寨子里的十几个土匪也全都出来了，在穆国勇身后站成一排。然后，他和刘全易开始互相吹捧，说许多漂亮的场面话。我只顾着专心割绳索，也记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们说了一阵，便各执了一炷香，跪在桌前的蒲团上，俯身拜下去。
　　阿森阴阳怪气地喊：“一拜天地——”
　　有两个小土匪冲了过去，一个捂他的嘴，一个扇他的脸。所以当那二人再次俯身的时候，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等他们齐齐把手里的香插进香炉，后面的土匪们便都欢呼起来。有人用竹竿挑起一串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而那两人则各举着一杯酒，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里碰了碰杯子。
　　然后，穆国勇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砰！”
　　这声音虽然不是爆竹声，却因为混杂在爆竹声里，叫人一时分不清它究竟从何而来。我只看到穆国勇手里的杯子飞了起来，他整个人却仰后倒了下去。
　　在那之后，“砰砰砰”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穆国勇身后的土匪们便也接二连三地倒下。爆竹声响了很久，那枪声也响了很久。我的耳朵被震得生疼，连手也在不停地发抖。好容易才割断了绳索，我便立刻伏倒在地上。等我回过神来时，方才的那片空地上，除了刘全易之外，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血流遍地，腥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