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乱》是鹿

21、番外

　　[番外·宜襄]

　　正统七年秋。
　　那是一个雨水分外丰沛的季节。秋雨连绵月余，没完没了地，从昼滴答到夜，再从夜滴答回昼。整个帝都浸在了厚重的水泽中，如一个快要溺死的，不得脱身的迷途者。
　　我在昭明殿中正襟危坐整日，待到将急送而来的灾情奏报尽数批阅完，外面的天色也已经灰蒙得不成样子。我松了口气，麻木的、近乎失去知觉的指尖慢慢点上自己酸胀的脑仁，往后仰靠时，我听到有人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我一愣，既而抬眼，看到了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郎尉。
　　是了，他慌忙通传，说有要事须亲禀于我，但我一忙，就把眼前这么个大活人给忘了：“哦，怎么还跪着？卿先起来吧。”
　　郎尉谨拜：“臣不敢，请陛下允臣跪禀。”
　　真是循规蹈矩的老家伙。
　　我也不勉强，点头允了。
　　“近来坊间百姓，对龙定十二年间的一桩宫廷秘闻生发起了十足的兴趣，现帝都内外，流言四起，称……”郎尉小心翼翼看了我一眼，大约觉得我很淡定，就吞了吞口水继续往下说，“称当年惠裕皇太后所生，是一对双生子……”
　　龙定十二年，那正是我出生之年。
　　我的眼睛忽而很痛。
　　郎尉低着头，絮絮说着近来的坊间流言，语速缓慢，声音低沉：“……那时战乱连年，圣祖皇帝自即位起就领兵征战四方，帝裔多为公主，仅有的三位皇子也相继夭亡，皇宫内外，都很期待一位嫡皇子的降临，但谁也没有料到，到来的是一双孪生兄弟，圣祖帝出于皇权稳固的考虑，连夜悄悄派人将其中一个婴孩抱出了宫……”
　　果然这天底下，没有绝对的秘密。
　　我闭着眼睛靠在御座上，想起了许多陈旧的往事——
　　龙定十二年，那一年大旱，据说是个十分不祥的年头。父王告诉我，我降生后发出第一声响亮啼哭时，老天终于大方地降下了那年的第一场甘霖。我的母亲，是高高在上的王后，我作为嫡长子，命中注定一出生就是要做太子的，即便三年后，母后又生了渊沉，渊沉自小亦是聪慧，但他没有做太子的命。我一直以为，我所得到的一切富贵、权力、荣耀，都是理所应当属于我的，直到那天，病重的父王召见了我。那时，父王已经很虚弱了，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屏退了所有的人，让我附耳于前，将一桩埋藏了十九年的秘密告知与我：“……宜襄，知道么？你是有一个孪生兄弟的，他的名字，唤作青鸾……因为你，他甫一降生，就被秘密送往别的地方，别说享有嫡子的尊荣，他甚至，都不能像一个普通的王嗣一样，光明正大地在孤身边长大……”
　　那一刻，我陷在极度的震惊中，讷讷恍惚中，倾听着父王时断时续的低述，心中仍旧半信半疑。我想，可能是父王病糊涂了，母后就从未向我说起过这件事情，倘若我真有这样一个弟弟，母后怎么会舍得他被送走？父王却说，双生子的事，连我母后都不知晓，她在疼痛中昏厥，根本就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清醒之后看到我，已是满足欢欣。
　　出于皇权稳固的考虑？呵，没错，大衍开国之初有过的“双骄之乱”，正是由一双孪生兄弟引发的战乱，他们殊死争夺王位，因着相差无几的生辰和完全一样的容貌，世间无人能辨对与错，他们带来旷日持久的战争，也给新生的王朝带来了漫长的黑暗与沉重的打击，大衍国几近倾覆……后世君主，无一不以史为鉴，铭记下双生子不可一为太子一为王嗣的戒条，很庆幸，大衍开国至两百零三年，君王血脉再无双生子的降生，直到我与青鸾到来。
　　我想，若我们不是母后诞下的第一胎男婴，不是恰巧地遇上了一场昭示祥瑞的大雨，不是顺理成章地，当中必有一人要成为大衍的太子，而是降生时就为一对龙凤胎或者一双女儿，那么，我们之中，绝不会有任何一人被送走，今后的命运也会完全不同，大抵，会比现在要好过些……
　　“陛下？陛下？”
　　我恍然回过神来，郎尉正忐忑地用探寻的目光看着我：“陛下，这件事……臣下当如何处置？”
　　我定了定神，一边蹙了眉头，一边镇静谕令道：“此乃讹传，朕没有什么孪生兄弟。再有人敢生谣言是非，乱朕之朝纲，格杀勿论。”
　　“喏。”
　　郎尉又拜了拜，起身退下。
　　昭明殿不同于别的宫殿，我独爱这里的静，由是，如此刻这般没有任何宫女内侍守着，只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郎尉一离开，雨声哗哗中，灯火通明的昭明殿就显得愈加寂静。
　　我默默不语，觉得孤独，独自想了很久，有些东西压在心口确然难受，于是我抬头看向窗畔沉敛的金刀侍卫：“父王本想杀了我们中的一个，但那时，我们刚来到这世上，无知无罪，幼小且无辜，父王他舍不得。将青鸾送走之后，父王一直心怀愧疚，觉得对不起他，很想给他另外的补偿……青鸾在孤心山上的十九年，虽然隐姓埋名不能像王子一样长大，但也未曾受过半丝委屈，有时我很羡慕他……”
　　“羡慕？”
　　“难道不该羡慕？他从出生那一刻起，就离开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我自嘲地轻哼了一声，起身，扶着案沿走下御座，“父王临去前，紧握住我的手让我发誓会好好照顾青鸾，但我嫉妒他得到的安宁，我背弃了自己的誓言，将他推上了危险的位子，让他代替我去面对所有的明枪暗箭，那一年离开王城时，我不是没想过他会死——青鸾代替了我，渊沉绝不会给他留有活路——我早就知道。”
　　“青鸾殿下他……”
　　他有话想说，却强迫自己保持缄默。
　　我转头望着那个英挺而沉郁的男子：“子期？”
　　子期抬起脸，沉沉如寒潭的眸子里凝着哀戚，他复又垂下眼睫，轻声叹道：“殿下他，活得很是辛苦……我不知道政变发生之后他是怎么逃出宫的，又是怎么逃出王城的，但他一个人流亡在外长达六年，其间所受的颠沛已是旁人难以想象，那夜如果阿澜没有及时出现，他很可能就死在平岁城外了。最初的时候，殿下什么都不记得，快活愉悦得就像个孩子，后来却渐渐记忆混乱，在离开平岁之前一直以为自己就是陛下您，若不是昔年在王城时长久处于高度紧张中，他不会如此……陛下，青鸾殿下他，真的过得很不好。”
　　我蓦地皱起眉，用手紧按住胸口。
　　暗色常服下的那道狭长旧刀伤，是渊沉留给我的。他当着父王母后的面，在试武场上毫不顾忌地将我重伤，就是那个时候，我从他眼中觉察出了危险的气息——阴鸷邪气和对权欲的追求。
　　每到多雨时节，胸口的旧伤总会隐隐犯痛，那是一场绵长的陈年噩梦。
　　渊沉。
　　我那个心气最高，最桀骜的弟弟，他是服毒自尽的。
　　霎时间，我的眼睛变得潮湿酸涩，默了良久，再张嘴时，声音已不易察觉地有了几许颤抖：“他很喜欢她，如果他们能早早地相遇，他应该会过得很好……明澜……我是说，敬敏皇后……我的两个弟弟都爱上了这个女人，子期，你能否告诉我，她到底有什么好？”
　　不想，子期闻言，却轻轻然地笑了：“陛下，敬敏皇后是可比肩日月之人，如果你是他们，也必定会同他们一样。”
　　转头看出去，满眼朦胧的烟雨，天地湿冷晦暗——
　　“幸好我不是他们。我不想爱一个永远得不到的女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