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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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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元嘉十一年。
距衍君改制称帝,衍大败苍目,重创离丘,已过去近三年。
今冬风雪晚来,却较旧岁酷寒,雪连绵下了月余,正月廿四,倒是一个大雪初霁的好日子。
九重深宫内,帝王渊沉阖上了天宸殿的门,他站在凛冽冬风中,好片刻,方才含笑喃喃低述道:“我这一生,即便对你有百般珍惜,但在那些孤傲的年华里,也终是不肯低下眉目来同你讲一句温情的话,等到我想讲的时候,已迟得足以让你恨我几生几世。或许,这就是你惩罚我的原因。可是明澜,纵然你伤我那样深,生生地在我心上撕开一道裂口,我还是愿意原谅你。”
天宸殿内,无声无息。
大衍的帝都,在连续七日的强攻之后,在那个雪停的黄昏,终于城破。
凌昊与阿照站在恢弘的城下,在城门打开的刹那,不约而同遥望了一眼北方的天空。
凌昊两鬓已生华发,脸上丑陋的伤疤将伴随一生。
而那个昔日懦弱爱哭,没有半点战场经验的小少年,却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快速成长为了阿澜最不愿看到的模样:她曾说,原本想等他再长大一些,就把他送到另外的地方去,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从军。
对于浩大的帝王之城,阿照率兵入城的第一件事,就是还以屠戮,一时之间,伏尸万千,血流成河。
宜襄入城时,街道上的积雪已被清扫,但遍地血迹依然湿漉可怖,蜿蜒如溪流。他抬起头,看到第一重宫门角楼上,冷漠的青年抱剑而立,俯瞰着这一座足足恨了三年的城。
这就是倾尽毕生心念要到达的地方?他问着自己。
他没有任何喜悦。
第九重宫门角楼上,渊沉不惊不慌,微微笑着:“王兄。”
宜襄驻马,仰头望着那张与自己有着五分相似眉目的脸。
“王兄,青雀台,你一个人来。”
一角华裳闪过,渊沉很快消失在角楼上。
宜襄眼前,第九重宫门沉沉开启。
青雀台两侧,三十六盏铜灯渐次亮起,灯光尽处,灿若白昼,渊沉侧身坐在巨大的汉白玉鸾鸟浮案前的御座上,身畔金光寒定的龙剑被长垂的发尾覆住大半。
“阿澜在哪里?”
“你来,就是为了寻她?”渊沉转目望着宜襄,“可你,也该听说过另一件事情。”
宜襄眉头皱起:“什么事?”
“元嘉八年春,敬敏皇后大葬,举国同哀。”渊沉微微一笑,支起的腿放下,从座上起身,缓缓走向他,“那小小云国的公主现身在冷宫,依然活得尚好——王兄,你不妨思量,这‘敬敏皇后’会是谁呢?”
宜襄睁大双眼,脸色急剧惨白。
渊沉瞧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心口,遂弯起了嘴角:“是不是觉得很心痛?”
宜襄的拳头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
他来到这里,不是想听这些!不是!
眼中的泪落下来,他声嘶力竭:“她为了你,将能放弃的全都放弃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对她,为什么从头到尾,就没有过丝毫的怜惜!”
渊沉闷声倒下,他闭眼缓了一会儿,吐出半口的鲜血,然后扶着御座慢慢爬起来:“她为了你,不惜两次对我拔刀,难道我不该杀她?”
宜襄心里咯噔一下,倏忽窒痛到不能呼吸。
渊沉反手抽了座下一把黑色的短剑,迅疾横起挡开了劈头砍下的一刀,顺势一侧,撑着地面跃起,身姿轻巧,转眼就笑意邪美地站到了宜襄的身后,狠厉划过的第二刀,贴着渊沉的脸往下,割裂了衣襟……
第五十六招上,宜襄将刀送进了渊沉的腹部,贯穿了他的身躯。
那一刀并不致命,但宜襄抽刀时,渊沉咬牙踉跄了两下,他手指骨节泛白,紧紧扯住宜襄的衣领,冷汗涔涔地跪倒在地。
刀尖挑开渊沉的发,搁在了他的颈部动脉处。
渊沉突然蹙起了眉,嘴角流出了暗红的血迹,他轻笑摇头,吃力地抬起脸看着落下的暗影,他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压近,神思微恍,目光无意落在了对方的胸前。
裸露在外的肌肤,光洁无瑕。
——怎么会?!
那里明明该有一道伤疤!试武场上他不曾手软,他就是要所有人知道,他虽比太子降生晚,但未必不如太子!那道伤、那道伤让宜襄吃了好一通苦头,御医说过,伤口过深,那道疤痕永远不会淡去!
那么,此时此刻在眼前的……
渊沉迷蒙疲倦的目光猛然变得慌张惊恐:“你不是宜襄!你根本不是宜襄!你是谁?”
“哦?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宜襄?”
“你不是宜襄!”渊沉极力睁大眼睛,惊慌不甘中目眦欲裂,他拾起手边的剑,挣扎着要站起来,“你不是他!你……没有资格……碰这个帝位!”
然,渊沉未站得起来,他满怀愤恨,仆倒在地,再也没有了声息。
“宜襄”走上前,取过王座上的龙剑,又重新走回渊沉的身边,他屈膝跪在他的身前,伸手覆上他不瞑的双目,轻语道:“和你一样,我亦有资格。”
空荡的皇宫,一楼一阙走过。
天宸殿前,穿着黑色兜帽斗篷的人抬了手解开斗篷。
“宜襄”走过去,沉默着一手递出龙剑,一手接过斗篷。和斗篷一齐递到他手里的,是出入金腰牌,以及一幅卷好的画轴。
“渊沉对明澜的感情,你从未看透过,他虽行事狠辣,却并非心中全无眷爱。或许今日这样的结局,对他们来说,已然很好。”
“渊沉一心求死,事先已经服毒……到最后一刻,我终于能够看透。”
“宜襄”望向大殿外遥远的地方,喃喃再说了最后一句话:“王兄,珍重。”
黑色的身影渐行渐远。
天下之大,再无手足至亲。
他孤独地站在殿前,风呼啸而来,灌满他纯色的衣袖,他紧握着龙剑,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慢慢收拢,掌中竟是一无所有。
原来,生之一事,是如此的寂然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