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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一更之后又一更,相逢却是不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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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州是大昭的西北边城,道路远僻,消息滞塞,满城的告示栏都只张贴着相同的几个重要信息。而这两年,告示栏里都只贴着关于大昭与西夏战事的通告。但是最近又多了一条,那就是会试入围的皇榜。
四个风尘仆仆的长安赶路人,披着氅衣斗篷,仰着头站在告示栏前,傻模傻样地看皇榜。呆若木鸡。
会元:
第一名:陈九
甲赐及第:
第二名:凌霜
第三名:千代
出身:
第四名:沈玉晟
第十名:东拂
同出身:
第五十五名:连离
第八十九名:宁凝子
第一百零二名:浅草四枫院
第二百七十七名:钟三川
第三百名:罗起斋
西北朔风呜呜地刮着,四人看着这份榜单,一时不知该是喜是悲。
江宁一手搭在一个人肩膀上,道:“恭喜了,两位。”
宁凝子却叹息了一声,“哎,这次回去,咱们太府里只剩十一个学生了。”从白龙太府传来的消息看,女学生里面也只剩下了阮清远一个过了成绩线。
“也不是啊,”陈九显然比宁凝子乐观多了,“四枫院在,那樱庭肯定得留下,这是一个;东拂在,那南容檀也不能走,这是第二个;还有一个冬光呢,这就三个了。所以咱们白龙太府满打满算,还剩十四个学生。”
李娇披着厚厚的白狐连帽斗篷,笑道:“是啊,咱们白龙太府时兴收留女眷。”
闻言,江宁也笑了笑。他知道,李娇这个人就是这样,心慈胆大,既受规矩又不拘于规则之内,凡事既晓法理又通人情。钟老就曾评价过李娇,说他是个干大事的人,若有机缘,日后必定是封侯拜相,功勋彪炳。
陈九听到江宁的话,偷偷附到李娇耳边,调侃道:“所以,你帮皇太孙,是为了找你的那个‘机缘’吗?”
李娇瞟了陈九一眼,轻笑道:“怎么,吃醋了?”
李娇只当自己在做寻常表情,却不知那表情看在陈九眼里,是说不尽的温柔动人,看得陈九心痒难耐,却碍于时间地点,不好发作,只能把所有情愫都忍在心头。
相比之下,道学世家的宁凝子就非常地心平如水了。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好奇,“大当家,不知皇太孙可在这皇榜里?”
这问题,问的李娇不好作答啊。幸而陈九及时解救了他。
只见陈九怼到宁凝子面前,在离宁凝子不过二指距离的地方停下,眨着一双笑眼道:“凝子,你要是能向大当家证明你和我都不是东皇太一,或许大当家就愿意告诉你了。”
“陈九,你又调皮了。”宁凝子往后退开两步,脸色有些泛红,不知是被冻得还是被逗的。
陈九看着宁凝子,在心中“啧”了两声,这薄薄的小脸皮,怕是都赶不上过冬吃的饺子皮儿。说到饺子皮,陈九开口问道:“咱们去西夏了,今年冬天还能吃到饺子吗?”
“你想吃?”李娇的语气隐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怜宠,“放心,我必然让你吃到的。”
两眼弯弯,陈九笑着看向李娇。他应该没有跟李娇说过,他其实很喜欢李娇偷偷地宠自己,就像现在这样。
他们秀他们的,宁凝子对此很懵懂,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秀了一脸,江宁却看不下去了,当着他这个老鳏夫的面也能亲热得起来,真是两个没良心的家伙。“快走吧,前面就是滇州关口了。”
滇州城关,大昭的军营就在那里。平日里,凭李娇的身份想要出城并不困难,但如今是战时,两国关口不可能说开就开,还要先拿到将军令才可以。
李娇与大昭皇室的关系十分暧昧,所以连一贯眼高于顶的李淳也不敢轻怠他。虽然例行的盘问一个也没少,但李娇则是能打发的都打发了。
待李淳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李娇四个人。
宁凝子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李将军有些奇怪?”
江宁点点头,“他在迟疑,也在害怕。刚才他与大当家谈话时,我甚至感觉他在讨好大当家。”
李娇抬眼望向陈九时,陈九也正好抬眼看他,“周焱呢?”
“今日不出兵,周焱作为将军,或在军营操练士兵,或是在制定战术。”江宁转头看向陈九,见陈九眉眼深沉,便面露疑惑,“怎么,你有什么想法?”
拧着眉头,陈九也不知为何,就是感觉……有哪里不对。陈九自我劝解般地摇了摇头,“算了,等晚上周焱回来,咱们再问问他。”
四人各回房间收拾了一下,吃了午饭小憩片刻,便又都聚集在了一起。
李娇道:“路上辛苦这么久,怎么都不多睡一会儿?过两天我们就又要上路了,到时候就不能休息了。”
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江宁回答道:“大家心事都重,又是在这么个地方,自然睡不长。反正闷着也是闷着,我们出去走走吧。”
在军营里是不能随意走动的,李娇虽然有特权,但也不好滥用,便只带人在塔楼外圈转了转。说来也怪,路上所遇到的站岗士兵或者巡逻士兵,看到他们后皆是面容肃穆。其中有两个副将校尉级别的士官,看到他们后脸上甚至还带着寥寥哀戚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教人不由不心生疑窦。
江宁低声道:“看他们一个个看将死之人的表情,我猜李淳大概今晚会宰了我们,大家小心。”
李娇闻言,笑侃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确实是开玩笑。这么多年来,宣统帝那么想杀李娇都不敢动手,区区一个李淳,再借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军营里杀李娇。想起这个李娇就觉得好笑,当年的殷鸿之连先太子都杀了,而今的宣统帝却不敢杀李娇。
陈九与他道:“其实道理很简单。当年杀先太子,是为了争取皇位,而今不敢杀你,也是为了保住皇位。不过你还是要小心,等宣统帝驾崩的时候,他定然会拉你陪葬。他不会留着你去祸害他儿子的江山的。”
“是吗?”李娇轻笑道,“那我倒是有点怕啊。”
“怕什么?”陈九抬眼看着李娇,“有我在呢。”他一双眼中满是温柔缱绻,一句话里也不知是玩笑的成分多点还是认真的成分多点。
“哦?你是谁啊?”李娇逗他。
“呃……”陈九想了想,低头附在李娇耳边,悄声道:“你想让我是谁,我就是谁。”
一句普通的话,倒被陈九说出了三重意思,七分暧昧,李娇微微红了面颊,不去理他。
过了晚饭时候,四人还未等到周焱过来。
于是宁凝子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我们被李淳隔离,消息封锁,所以周焱根本不知道我们来了。你们看,连招曦将军都没来找我们。”
倒是不无这个可能。江宁道:“只是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他们不知道我们,我们难道还不能去找他们吗?”
陈九也觉得气氛诡异,不能再等,便点头应道:“既然要找,不若就今晚吧。”
因为此时是宵禁时分,不便露面,于是四个人就鬼鬼祟祟地游走在塔楼各个角落。
前方忽然有灯火亮起,“谁在那里?”
不好,是巡逻兵发现了他们。李娇四人才觉躲避不及,忽然一个黑衣蒙面人出现,引着他们从暗巷走了出去。四人被黑衣人引进一个房间。关上门,那黑衣人把脸上的面巾扯了下来,四人一看,原来是招曦。
江宁笑道:“我就猜到是你。大晚上的,特意来找我们?是不是李淳那老家伙又作什么妖了?”
招曦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去打开柜子。
陈九问道:“周焱呢?既然招曦将军都知道此时来寻我们,那周焱定然也在。怎么不出来见我们?”
“你们想见周焱吗?”招曦背对四人,愣愣地看着柜子,发了一会儿呆后才慢慢说道,“他就在这里。”
“喊了半天也没见人,我还以为他不在呢。这臭小子,躲哪……”嘀咕了半天的陈九忽然停了下来。
气氛安静得可怕。
今夜无月,边塞朔雪化身为天地间一头山海般巨大的白狼,咆哮着,呜咽着,它锋利的爪牙疯狂地挥舞,和着西北呼啸的山风,仿佛要把整个黑夜撕裂开来。
招曦擦掉脸上的泪珠,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木牌。那木牌一看便知道是她趁着无人时自己刻写的,简陋而粗糙。
那是一尊牌位。
朔雪军周氏子焱之灵位。
从招曦的手上接过灵牌,陈九低头,手指颤抖地摩挲着灵牌。“……是李淳吗?”
怎可能不是李淳呢?若周焱战死于疆场,那李淳就不用隐瞒此事了。
“是李淳和太子。”招曦扶着墙坐到了小榻上。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征战勇猛的宣威将军,反像是一个被抽干了精气的老妪。“江州起义,无庆先赶了两天启程。就是在那两天,李淳和太子一起谋划,害死了周焱。”
“那时候,周焱已连续作战七日,身上多处负伤。最重的一处伤在他的小腹,”昏黄的烛光下,招曦安静地流泪,将那些残忍,委屈与绝望,一字一句慢慢道来,“李淳不同意收兵……周焱后来是捂着漏出的肠子走回军营的……地上都是他踩的血脚印。”
“李淳不许军医给周焱治伤,说他忤逆上级,不听军令,数罪并罚,让他在冰冷的库房中跪着。整整七天,周焱没有喝过一口水,没有吃过一口东西,他就那样跪着,靠着,直到身体的最后一滴血流干。那时候,滇州的雪正大,天很冷,很冷,把周焱身上的血都冻成了冰……对不起,我救不了他。如果无庆在这里,他一定可以保护周焱的。”
烛花“噼啪”一声,爆裂了,在这个被冻干的小房间里,炸出了一朵小小的油花。
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肉,陈九却丝毫没有感到疼痛。“尸体呢?”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在开口说话。他的大脑似乎被冻僵了。
“被李淳丢在了乱葬岗,”招曦回答说,“后来我派人偷偷把周焱的尸体找了回来,让军医把他的身体缝好了,就埋在后山。我想,等战争结束后,就把他带回烽州。”
“周焱说,他想家了。”
周焱的家在烽州。烽州,朔雪军。周焱说,朔雪军的人就是一群混账玩儿意。大冬天的逼他洗冷水澡。仗打得不好的时候,还要罚他吃酱肘子,油乎乎黏腻腻的,吃得他好几次差点吐了。
李娇的身体很不好,此时他又急火攻心,气血上涌,咳嗽得很厉害。待陈九喂了他一颗枇杷梨膏丸后才稍微缓和了一些。李娇对招曦说,让她把周焱的身体保管好,等他们回来,就带他回家。
江宁忍着泪意,长叹一声,“李娇,你说得对。这仗,是真不能再打下去了。”
是夜,在李娇的房间里,只有他和陈九两个。
陈九替李娇铺了床,小心地把李娇扶到床上坐着,自己则半跪半靠在李娇膝边。“娇娇,你说得对。这个天下,不能再在殷鸿之父子手里了。”
烛火微漾,透过陈九墨黑的瞳仁,李娇看到了光影阑珊,还有明暗交织的辉光。李娇覆住陈九的手,缓缓说道:“皇太孙的事,你想怎样,我都帮你。”
北风呼啸了一晚。
半梦半醒间,陈九仿佛看到了那个烟火飞扬的战场,和袭了一身杀意,鲜血淋漓的少年将军。
怎记得,烽州千里从援,万里滇西起兵戈。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将军魂散遥寒地。
处绝漠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怜将军兮不得归,硝烟四起兮不得闲。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雪萧萧,终是少年身兮徒离忧。
噫吁嚱,化为山鬼从此去,阿爹阿娘休悬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