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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翾风回雪脱魔相,冰河游龙帝释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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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李娇四人出了滇州城关。从此后的每一步,他们都是在西夏的地界。
对于李娇来说,从李淳那里拿来将军令并不难。何况经周焱一事,李淳本来就怕李娇把此事声张出去。因为有皇帝撑腰,烽州周家他也不是惹不起,但真要闹起来,他也不好受就是了。
“虽然早晚得回来收拾他,”江宁的鞋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但现在就这么放过他,真是不甘心。”
宁凝子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放心,没有放过他。”
陈九和李娇互相看了一眼。陈九绕了两个人,走到宁凝子身边,“凝子,你做了什么?”
“前日,我看到他在军营里偷偷养了两个女人。然后我就在他的饭食里下了药。”
“什么药?”
“让他不举的药。”宁凝子道,“他毕竟是滇西战场的大将军,我不好立时就拿他怎样。如此小惩大诫,他怕是再也‘舒服’不起来了。”
陈九拍了拍宁凝子的肩膀,笑道:“干得漂亮。”
雪地上,不断增加的四双脚印一点一点往更遥远的地方开去。
大安府是西夏的首都。不比大昭,这里却是极好的晴天,没有下雪。四人甫一到了大安府,就被城关的侍卫留住了。
一白衣僧人翩然而至,“阿弥陀佛,大安府久见故人,别来无恙。”
江宁合掌,笑问道:“六怀大师,你怎知我们会来?”
未等六怀开口,李娇便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就是他让我把凝子带来的。”
陈九恍然大悟,“原是你们都串通好的。”
六怀笑道:“四位快请吧,马车已在此地久候多时了。”
四人闻言,便随着六怀往前走。
李娇走到六怀身边,调侃道:“你是怕马车久等吗?我看你是心疼等太久的人吧。”
低头,六怀轻笑一声,没有言语。
马车一径把五人载到了西夏皇宫。下了车,六怀引路带他们走了进去。
此时宁凝子仍然是懵的。不知为何,他竟感觉西夏皇室与他们的关系……不错?否则为何如此轻易地便到了这里?想到这里,宁凝子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六怀师父果然是大师,不仅得到大昭皇室的重用,连与西夏皇室的交道竟也打得这般好。
“我从未与你说过,你怎么猜到的?”李娇和陈九两人走在最后面,悄悄说话。
陈九道:“刚开始其实只是怀疑。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又有那么多巧合,自然就猜到了。”
“那刚开始时,你为何怀疑?”
陈九道:“《长生殿》中有句话,‘逸态横生,浓姿百出。宛若翾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真独擅千秋矣。’”
原来如此。李娇笑笑,“就你爱看这般杂书。”
“事实证明,爱看杂书也并非一无是处。”陈九的笑容明亮而张扬,李娇很是爱看。
四人跟着六怀,走上了一座宫城高台。高台上架着金银二色的敞天大篷,矮脚小桌上盛着美酒美食和鲜花玉瓶,身穿金缕玉衣的王室贵族坐在中央,两边并侍列宫仆宫婢无数。特有西夏皇宫风情的歌舞正在上演,场面气氛十分热烈,以致于无人发现他们的到来。
最中央一排座位比周围都高出一截,那里显然是为地位最高的人准备的。不过此时除了中间的座位以外,两边都是空着的。在那附近侍立的一个宫婢看到了他们,屈身低头对座上人耳语了一番。
那人挥挥手示意宫婢退下,而后转过头来,一张不阴不阳的笑脸望向他们。“你们终于来了。”虽然不阴不阳,但好在因为那人姿容盛艳,所以看上去并不怎么难受,反有些赏心悦目。
那人正是风雪,亦是如今西夏的新皇,李翾回。
六怀也没让李娇他们做任何跪拜礼节,直接把他们请到了那排空着的座位上,让他们一一就坐。
李翾回也没客气,摆手请李娇坐到了他右侧,而后把六怀扯到了他左边的座位上。
六怀坐下,正了正衣襟,一脸肃然。三千三跳到六怀怀里,非要抱抱。六怀一秒破功,看着三千三的神情转而温柔似水,他轻轻抚摸着三千三的花毛。
李翾回看着六怀一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尽的宠溺。而后李翾回转头,对李娇道:“我当年为了躲避西夏皇宫的追杀,才隐姓埋名,借着到白龙太府求学的名义避祸。但是看大当家的样子,果然是早已知晓了我的身份。”
李翾回对李娇说活没有用“朕”这个字眼。他知道李娇是个聪明人,在聪明人面前,不需要装×。因为该有的分寸,对方都会有。
李娇道:“陛下本事了得,白龙太府的人也是之后才查到陛下的身份。”
轻笑两声,李翾回的语气比之前认真了许多,“无论如何,当年白龙太府仗义相助,救我于危难的恩情,我李翾回不会忘记。这酒是我大昭皇宫三十年的陈酿,今日才开封,敬大当家。”说完,李翾回仰头将那酒一饮而尽。
李娇道了声“承让”,亦将酒饮尽。
李娇的身体需戒酒为好,所以陈九通常不让李娇喝酒。六怀是李娇的好友,自然也知晓此事。在李娇一行人到之前,他还特意提醒过李翾回,让他不要请李娇喝酒。不过这杯酒,李翾回请了,李娇也喝了,不管是六怀还是陈九,都未有阻止。因为他们知道,这杯酒的意义不同。
这杯酒,是结盟酒。
“大当家来得不早不晚,今日西夏皇宫,恰好有一场大戏。”李翾回飞扬的眼角精致而戾气深重,为他的笑增添了几分邪魅与张狂,看起来与在白龙太府时的风雪就像两个人。
自然不同,那时他是身负重伤,弃国逃亡的落魄浪儿,而如今他将昔日仇敌一一打败,收归所有旧部,成为了西夏的帝王。一路的艰辛磨难,诡谲风波不消多说,只看今日繁花盛,江山好,美人在怀,四方来贺。
这是西夏的荣盛,更是他李翾回的荣盛。
歌舞褪去,高台围着的巨大广场里,四排人从东西四个门洞里走了出来。他们都穿着素衣,身戴枷锁,神情或肃穆或悲戚。他们是犯人。这些犯人能在西夏王宫里被执行死罪,可以想像他们犯下的罪是有多冒犯了当今帝王。
李翾回指着中间一个留着黑须的四十多岁的男子,“他就是韩颉,曾经的摄政王,如今的阶下囚。这些人都是跟着他谋反的。”
到底是谁谋反,如今已难评说。反正胜者为王败者寇,史书永远是按照胜利者的意志书写而成。
青白色的,绵密的,厚重的一层,两层,三层黏沙被高台上围成一圈的士兵从上抛下,那是流水般滑动的石灰膏。水也窒息,沙也窒息,但没有什么比石灰膏更令人痛苦,令人疯狂,令人绝望。死亡漫过恐惧,只是从脚尖到鼻尖,一瞬间的事。
底下有人已经疯了,有人在谩骂李翾回是国贼,有人在向李翾回求饶,有人在哭泣,有人只是静静在那里站着,直到石灰膏将他塑成一幢活像。
李翾回笑得很开心。三千三也很激动,很兴奋,果然宠物随主子。
而六怀闭着眼睛,手中结弥陀定印,口中《往生咒》吟念不断。
李翾回突然握住六怀的手,打断了他。六怀睁开眼睛,正看到李翾回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幽暗的绿光,深深地望着他。
别念了,李翾回与他说,万恶不赦的业障也都报应在我身上,与你无关。
六怀挣脱了李翾回的手,结印重念。李翾回不明白,六怀这经,就是为他而念。
李娇看着眼前这一切,与西夏其他的贵族一般,心静如水。他要的也不是正义。韩颉要跟大昭开战,他就是十恶不赦的贼寇;李翾回同意与自己结盟,他便是万民归顺的帝王。至于真相是什么,那不重要。真相早已被那厚厚的,层层叠叠的石灰膏掩埋于地下,不复见日。
“你看,原来能坐上这帝王之位的,手上都不会太干净。”陈九道。
李娇不知道陈九是在单纯地调侃,还是在后悔。但是打从他们走出滇州城关的那一刻起,后悔就已经太迟了。他们现在,只能向前。
广场下受刑之人的震天哀嚎,石灰膏水嗙嗙地往下落,这没有血腥气的刑场反而比地狱更像地狱。宁凝子长叹一声,也开始念道家的轮回经。还没从昔日同窗风雪竟是西夏帝王李翾回的震惊中走出,就发现了李翾回残忍狠戾的帝王心性,这种惊诧的心情,纵然是宁凝子也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
六怀一念四人行路辛苦,二念李娇身体虚弱,便安排他们在行宫里歇息半天,等第二日再议事。
第二日,天还是很晴朗,西夏皇宫有一种专门在冬天盛放的花朵,开得很灿烂,名唤“冰河花”。冰河廊亭因为四周栽种着冰河花,便以此为名。廊亭四面临风,但有轻曼柔韧的纱幔千层万叠缠绕在外,一点风漏不进来,冬日暖阳的光芒却可丝丝缕缕地透进,照得人暖意洋洋。而且亭子里面还燃烧着充足的兽金炭,地上,椅榻上又铺了两层缠金丝骆毛绒毯。如此一来,再冻不着人了。
江宁等人早听说西夏皇宫豪华奢靡,却直到今日亲眼见了才明白,原来所谓豪华奢靡,并不只是金银堆砌,珠玉挂帘,而是西夏的帝王非要隆冬腊月在室外宴请宾客。
李翾回坐得与六怀很近,还嫌不够地朝六怀那边挪了挪,“冷不冷?若是还冷,我教他们再给你拿两条绒毯。”
看着李翾回,六怀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大冷天的非要装×非要作。他往李翾回盘子里放了块新渍了清酒的梅糕,“吃这个吧,别被这炉炭热上火了。”
三千三头一次在这种半封的亭廊里玩耍,人还多,它兴奋地一会儿跳进李翾回怀里一会儿跳进六怀怀里,最后还是被不耐烦的李翾回一把扔进炭炉里,烧掉了半块白毛,才悲伤得消停下来。
江宁问六怀,“六怀”之名取自何意。
六怀低眉浅笑,“这是师父替六怀取的法名。所谓六怀者,怀壑慈悲,怀虚若谷,怀真抱素,怀德感恩,怀孤识闳,怀刑自爱也。六怀不才,虚担此名而已。”
“六怀禅师谦虚了。”江宁说道。
李娇与李翾回谈起了关于两方结盟的事。
李翾回喝了一口酒,道:“倒不用说是结盟,这件事,于我是报恩,于六怀是还债。到时候你需要多少兵马,怎样威势,如何舆论,提前说一声,只要不于西夏不利,我李翾回有求必应。”
这话说得明白。李翾回当年落魄,在西夏和大昭国内东躲西藏的时候,也算是白龙太府变相地救了他,李翾回定然是要还这份恩情的。至于六怀,他曾说过他在大昭有他的使命。这份使命既是六怀欠的债,李翾回就帮他把这份债也还掉。
做一件事,成两样果,这样的便宜,李翾回怎会不占?
况且,李翾回是新帝登基,周身帝王之气葳蕤炽盛,自然看得明白,大昭当今的天子殷鸿之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几年了。他死了以后自然有人要做他的位置,殷澜成也好,皇太孙也好,选个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蠢货,不如选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聪明人。如此,对西夏维持和大昭的关系来说,也是一桩好事。至少目前,靠山也好,盟国也罢,西夏还需要大昭这支强大的势力助他对抗西域诸国。
李娇又问道:“不知皇帝如何看待大昭与西夏这场仗?”
凝视着杯中清冽的酒液,李翾回一笑,他听明白了,李娇是想要两国停战。
李翾回不说话,空气便是沉默的。众人不由得都悬起了一颗心。
李翾回转头看向六怀,“六怀,你怎么想?”
“阿弥陀佛,”六怀道,“关乎两国存亡的大事,我一介出家之人,哪里有置喙的余地?还请陛下定夺。”
装模作样的小和尚。李翾回轻笑道:“不用瞒我,你定然是想要两国停战止戈。你舍不得伤大昭,为了我,你也不会舍得西夏落败,是不是?”
六怀没有说话,低下头,从雪白禅衣里露出一段白皙纤长的脖颈。
李翾回凑上去亲了一下六怀的脖子,六怀则继续低头装死装不知道。李翾回笑了一下,而后转头看向李娇,说道:“好,那就不打了。”
“既如此,李娇就先替大昭和西夏、佐奴奴与楼兰的百姓谢过陛下了。”李娇抱拳道。
李翾回回以一笑。
冷眼坐观的陈九忍不住在心中骂了李翾回一道:老奸巨猾。
这笔账,李翾回算得再清楚不过。大昭始终是大昭,无论现下颓势如何明显,这仗定然是能打赢的。李翾回现在宣布退兵,既给西夏留了颜面,又让李娇欠了他一个情。
这个时候,李娇的人情,比宣统帝的人情还要管用得多。
冰河廊亭的会面之后,李娇四人发现了一点怪异。虽说李翾回曾在白龙太府入学,在大昭生活过一段时间,身边还有六怀时常点拨,但即便如此,李翾回对大昭国政的了解还是超出了他们的想像。
“他身后一定还有高人指点,”江宁道,“不同于六怀,此人对大昭朝政非常熟悉,且机锋透彻,十分有自己的见解。”
陈九点点头,“甚至,这人可能本身就是大昭的官员,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官员。”
李娇畏寒,虽然屋子里已足够暖和,他还是往自己身上围了一条薄毯。“他在暗我在明,我们现在还不清楚那人是敌是友,暂且走一步看一步。”
好在李翾回是个可信之人,即使只是因为六怀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