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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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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很长也很短的过往。
在和周晋那时差不多的年纪,严郡正在柯朗数学科学研究院攻读应用数学硕士学位。
人总是很难说清楚宇宙机缘运转的规律。
——就像那时候,十六七岁的严郡也没有想到,自己抱着在学界一炮而红的天真幻想而发表的有关运算理论的文章,没能如愿带给他一个新锐学者的名声,却让他进入了警署的视线。
——就像最初接到警署来电的时候,严郡也没有料到,向他这样满心装着科研激情的愣头青,在一年以后,会变成一个带着假面游戏人间,表面上沉溺声色犬马好不自在,其实每一天都在与最致命的危险交手的警官。
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比预计中少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完成硕士学业,代价是砍掉自己课题的大半内容。那个原本有望成为新的风向标的项目,最后变成了缺胳膊少腿、勉强而为的废品。
那时他没觉得后悔。
年轻的男孩总是喜欢冒险的,尤其是当这种冒险比其他任何事都更能满足男孩的英雄情结与无处安放的正义感的时候。一旦见识过其中的惊险刺激、巨大的挑战和成倍的成就感以后,食髓知味的严郡就觉得,自己再也不会想要回到象牙塔的无趣之中了。
也是在那一年,他接到的任务是接触一个洗钱团伙,摸清楚他们的操作模式,设计让他们露出马脚。
严郡需要一个掩护的身份。
几乎是在同时,他在研究所的导师寇恩给了他攻读博士的机会,并邀请他进入自己的课题组。
事实上,照严郡硕士课题的水准,寇恩大可以有更好的人选:等待进入柯朗研究所的学者里人才济济,并不缺严郡一个。也许是寇恩惜才,舍不得这个被自己亲手培养起来的学生;也许是他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却看得比年轻人更远,希望将严郡带回安稳的世界。
寇恩冒着不可估量的危险作出选择,但当时意气风发的严郡未曾顾及到那么多,他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所做的选择,其实是将危险引到了无辜之人的生活当中。
第二年,在冬日渐冷,圣诞的氛围愈发浓厚的十一月底,大案告破。
那是严郡独立完成的第一个任务,首战告捷,他成为警署如日中天的大明星。
在等待身份脱密的冷冻期,他向寇恩提出了辞职。
掩护身份已经不需要了,他野心勃勃,渴望全身心地投入下一个、再下一个诱人的冒险之旅。
寇恩说,他需要再考虑考虑。
那时,严郡偶尔会把导师这份厚爱视作累赘。他说自己要做鹰,不要做风筝。
严郡等着导师妥协,等着那份“彻底的自由”。
他的确等到了彻底的自由,却不是因为寇恩的妥协。
在十二月初,下小雪的夜晚,研究所一幢大楼发生火灾。
起火的恰是寇恩研究组的办公室。
严郡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音乐会上。
他记得自己夺路而出时,台上的钢琴家正演奏贝多芬第八号奏鸣曲第一乐章。
低音部同一个和弦接续不断的连音像是催命符一样,一下下敲击在人的耳膜上。
人们把这组奏鸣曲叫做悲怆——还真是应景。
严郡赶到的时候,火还没有扑灭,外面空地上聚集着幸存者,可他没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没有同伴,没有导师。
他冲进了火场。
在那以前,严郡不觉得世上存在炼狱,在那以后,火舌舔过屋子,把每一寸他熟悉的景象都燃烧成陌生的粉末的图景,就是炼狱。
严郡在剧痛中醒来,躺在医院里。
整个研究组无人生还。
他什么也没有拯救出来——连一张纸也没有。那场大火留给他的,是十四个刻在墓碑上的名字,还有左边从肩膀蔓延到手臂的烧伤痕迹。
后来警署的人说,火灾是人为的,洗钱团伙的残党查到了严郡的身份,所以实施报复。研究所里的人在起火前就陷入了昏迷,汽油是均匀泼洒在整间屋子里的,所以火势一起,就没有一点点扑救的机会了。
他们不在乎有没有杀掉严郡本人——也许留他活着、看着这一切,对这些人来讲是更痛快的结果。
以前严郡一点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从那以后,他心里只剩下后悔。
而后十年,严郡在警署一直是最有名的高级卧底——并不因为他的高智商,而他的狠。他用极尽残忍的手法对付罪犯,用极尽残忍的手法对付自己。
他自残式地执行任务,可那些加诸他身上的伤,好像都不会痛一样。
在整整十一个圣诞节,他从未得到过自己的祝福。
没有一首安魂曲可以让他平静。
没有一段祷告词可以让他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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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晋听得心里发堵。
席亚在黑暗中飞快地用手指抹掉眼泪,周晋没有发现。
“骗他加入我们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我打的。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一直做他的观察员,我本来可以提醒他这个危险,但我想到的是,接受这个身份,他就能更快完成任务,”她对周晋讲,“你说,我是不是个罪犯?”
周晋不说话。
他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也不知道还能问什么。
他其实很想知道,记着这些往事的严郡、记着那十三个伙伴,和那个花生命器重了他的导师的严郡,在教他哪怕要承受百倍千倍的痛苦,也依然要去爱的时候,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滋味。
如果早些知道这些——周晋漫无目的地想着——也许先前,他就不会那样冷眼旁观严郡自我折磨。
他做不了什么。他粗鲁,木讷,嘴拙,擅长发怒却永远学不会温柔……可即使如此,在严郡旁边坐一坐可能也是好的吧。
会让严郡觉得有那么一点点慰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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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菟丝子出来,街上凉风习习。
星光灿烂,是个晴好的夜
周晋没有回家,他开着车,有生以来头一次,在这座城市里逛了很久——不为了理清纷乱的思绪,而仅仅只是想要为它们找到一个发泄口而已。
他去了附近的礼拜堂。
太晚了,没有神父值守,大门空洞地敞开着,管理员躺在耶稣像的地下酣睡,因为相较值班房,那里显然更加避风一些。
在这座虚有其表的城市里,连信仰都那么的浮浅、那么的装模作样,分着朝暮,没有定性。
周晋只在门外站了一阵,就转身走了。
他把随身听的声音放到最大,耳机里放着一首很陌生又很应景的歌。
歌里唱“我寻着你走过的地方,找你梦中沉睡的星光”;唱着“我是你刀锋中的理想,是你孤身猎猎的战袍”。
周晋反复地听、反复地听,反复在心里默念。然后他突然发现,萦绕在脑海里、那些困扰自己许久的愤愤不平、惊惧和不安,以及那些偏执的占有欲,忽然就都不重要了。
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使自己是严郡手里的刀,他也能够做最锋利的那把刀,周晋想。至少有自己在身边,就可以让严郡永远不再为损失所爱而痛心,他的身上不会再添新的伤。
就陪着他守到高楼广厦倾塌的时刻,死在他死以后,就算逾年历岁,他不依然可以用鲜血打磨自己的刀刃吗?
无论严郡要走到哪里停下,自己都陪他走到那里,比他多留意下,给他送行。
又有什么关系呢?
书上说神一直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存在:也许是下一首歌、是下一本书、或者是下一条河流、下一片海洋、下一阵拂过耳朵的风吟。
周晋活了十七年,没有觉得神明何曾给过他指引,从不相信这些。
如今他凝视那首歌的名字,心想,那个指引,终于遇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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徘徊到晨光熹微,周晋才回诺托斯。
到家的时候,车几乎没油了。
罗小姐在前廊张望,面露焦急,看样子是打算随时出发去找他,又碍于没有线索。
周晋把车停在家门口,没有熄火,把车钥匙扔给罗小姐。
看见他的一瞬间,这女管家终于回魂,变出那副熟悉的镇定又恭敬的模样。
“严郡呢?”周晋问。
说他的名字,周晋觉得胸口有些疼。
罗小姐接过钥匙:“先生在训练室,我去停车。”
严郡没问他去了哪。
严郡看起来有些憔悴,除此之外,昨夜的事情没在他行止之间留下一点线索——像没发生过一样。
周晋就知道了,如果没有亲眼目睹,他无从察觉一丁点严郡的痛苦;就像如果没有亲耳听闻,他也永远不可能想象一个看上去如此完整的人,他的灵魂已经破碎成了什么样子。
严郡面色沉沉,但没有打算责备周晋。
小狗已经睡醒了,生龙活虎地在拳击台旁边自己和自己玩儿,眼下似乎迷上了把一只爪子搭到另一只上面这个小把戏。周晋蹲过去逗它。
“没驾照就敢上路,万一被发现,你的假身份可救不了你。”严郡道。
“我没撞死人,也没撞上树,”周晋道,这是刚刚学开车的时候,严郡戏谑般提醒他的话,“只是费了一箱油。”
严郡深深地看他。他听出来了,周晋回嘴时的语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那不是一种驯服的温柔,倒更像是珍惜,或者……爱。
周晋想,他一定是听说什么了——在自己和严郡之间,席亚必然是向着严郡的。
“好好准备,如果明天你因为别的事出差错,我就立刻解雇你,”严郡朝楼梯口走去,“顺便把你杀了。”
“严哥。”周晋叫住他,“你之前不是说让我取个代号吗?我想好了。”
“我以后就叫红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