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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凯旋的英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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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时候,我依然还是个孩子,即使装在一个日渐成熟的身体里,却依然满脑子天真的幻想。我常常喝退侍女,站在大镜子前面翩翩起舞,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够变成伊格纳茨所爱的女人。
为了伊格纳茨,我愿意去学繁芜的宫廷礼仪,去念艰涩的文字。当我被严厉的女官喝斥的时候,我会闭上眼睛想象自己踏着轻盈的步伐款步走过伊格纳茨的身旁,当我伸着食指指着书本上那一个个扭曲的字母费劲地念时,我想象着伊格纳茨听到我用圆润的嗓音说出流利而文雅的语句时该多么惊讶。
在我十八岁前,我一直想摆脱修鞋匠的三女儿的命运。而且,我坚定地认为总有一天伊格纳茨会伸出双手接受我的爱……
德利克回来了,从遥远的北方带来胜利的消息。宫廷上下都在忙碌着,迎接他的凯旋。甚至整个月桂之城都为这位勇敢的王子欢庆。他率领的军队打败了北方企图入侵的异族,收回了大片的失地。这个以果敢著称的王子把异族首领的首级悬挂在城墙之上,警世野蛮的入侵者。同时,他要求北方的贵族减免当地农民的部分杂税,以改善被入侵者洗劫一空的人民的生活。
艾德利安每天都同我念叨着德利克王子的丰功伟绩,直听得我厌烦不已。“闭嘴,艾德利安!”我又写错了一个字母,想到法厄西老师那张严厉的脸,我气得摔了笔就去捏艾德利安粉嫩嫩的脸蛋。艾德利安痛叫了一声,左边的脸颊硬是被我的指甲掐出一个桃花瓣的印。他气鼓鼓地站起来,足足高了我一个头。我毫不畏惧地回瞪他,即使他最近就好像春天的树苗一样蹭蹭地直窜个头,可我还是不怕他。
“月桂!我讨厌你!你永远也成不了公主!”艾德利安赌气地讲完,梨花般白皙的脸上涌上一股血色,仿佛被朝霞映照下的白雪。他摔了手里的书本,飞快地离开了书房。
书房的门被他狠狠地摔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我佯装不在乎地冲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转回来继续练习拉丁文。写了没几个字,我的目光落到书桌上那盘白盈盈的银杏果。那是艾德利安背着我让人从树上摘下来,一枚枚剥去果肉。他挑选出饱满的果壳,让仆人小心地敲碎,用橄榄油炒过,蘸上秋霜一般的白糖送给我吃。
我皱着眉头,瞅着这盘银杏果,想着艾德利安脸颊上那个桃花瓣的印——
“艾德利安!”我跳出了高背椅子,飞快地追了出去。
我奔出书房,穿行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夕阳的余晖从我身后的高大窗户射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我在拐角口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两个男人。他们的身上有一股叫人心惊的气息,即使是冲天的酒味也掩盖不了。我退后了两步,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两个不懂礼仪的家伙。他们身着轻便的盔甲,打着酒嗝,满脸的胡须打着结,正用一双迷醉的眼睛打量着我。
他们显然不认识我。我抬了抬下巴,把公主的架势摆出来,“你们是谁?”我说完后,突然意识到他们魁梧的身材一只手就能扭断我的脖子,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戒备。
他们相视一眼,而后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觉得我竟不认识他们是件很可笑的事。我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德利克回来的日子。我微微侧过身,带着丝鄙屑揣测着,这两人中难道竟有一位是王子?伊格纳茨同艾德利安都生得那么美貌,如果德利克是这样的粗陋之人。怪不得会被国王派遣在外呢。
“小姑娘,你是新来的?”其中那个酒糟鼻的男人带着猥琐的意味上下打量着我。
我向后小跳了一小步,捏住鼻子,避开那股迎面而来的酒臭。我的父亲以前就常常带着这样的气味回家,我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这种气味通常伴随而来的是我们全家的厄运。
他们把我当成了新入宫的侍女。我低头看自己朴素的裙子,都怪保守的法厄西老师决不允许我们穿华丽的服装去课堂,我只好穿着如同侍女一般的白裙,唯一的首饰就是头发上蓝色的缎带,那是艾德利安送给我的礼物。
“放肆!我是公主!”我正色喝斥,更多的是为自己壮胆。
可是,我话音还未落,就引来那两人的大笑。酒糟鼻的男人走过来抓住我,同他肌肉虬结的胳膊比起来,我的胳膊就好像一段白生生的夏藕。他只轻轻一提,就将我整个人都抓起来。我踢腾着两条腾空的腿,拼命尖叫。他的同伴靠在墙壁上笑得不怀好意,直到那个男人将我整个往肩膀上一扛,用他那粗厚的大手掌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两下——
“放开我,放开我!”我的头朝下,拼命挣扎,温热的眼泪都朝脑门流去。蓝色的缎带在挣扎中脱落,精巧的发髻也散开来——
“萨姆,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我仰起头隐约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面前。还没看清楚他的容貌,我就哭着大喊起来,“我是公主!我是公主!你们这群猪猡!”
叫萨姆的男人靠在墙壁上发出洪雷一般的笑声,他冲那个陌生的男人挤了挤眼,“老家伙哪里鬼混来一女儿?”他们竟称呼国王老家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这么一群粗鲁卑劣的混蛋?我狠狠地踢那个扛着我的男人,可是他根本满不在乎,就好像在给他挠痒似的。
“放她下来, 雷勒!”陌生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而强势,让哭闹着的我也吓得屏住了呼吸。扛着我的雷勒满不情愿地把我放回地面上。我踉踉跄跄地摇晃着,眼冒金星。
“你就是月桂?”
我抬起头,望着面前说话的陌生人。哦,皇冠。我一眼看到他穿着隆重的礼服,头上戴着王子的皇冠。一定是艾德利安口里的大英雄了。我怒气冲天,恨不得砍了那两个粗鲁的士兵。可是眼前的这个英雄也不见得喜欢我,他侧着脸,露出明显的嘲讽,“修鞋匠的女儿怎么敢在我面前自称公主?”他睨着眼,俨然一副皇室尊贵的表情。突然,他似乎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了,指着我同他的士兵说,“你们知道吗?萨缪尔那个老混球说她能给我们生个王位继承人。”
萨姆挤着眼睛说,“噢?那老妖怪从玻璃球里面看出她要给你们谁生个儿子没有?不如每个人都试试吧!”雷勒笑得地动山摇。那个大英雄也冷着脸瞅着我笑。
我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女性天生的敏锐让我的脸自己就烧了起来。我瞪着被夕阳的余晖笼罩下的陌生人,金色的光让我愈加看不清他的真面目,但我肯定那张脸一定如同萨姆和雷勒一样的粗俗,而且令人厌恶。王子应该是同伊格纳茨那样的优雅美貌,温柔亲切的,同低俗的士兵混在一起的人只是一介武夫罢了。
“伊格纳茨不要她,”大英雄继续对萨姆和雷勒说,“他自己的母亲已经够低贱了,如果再混进修鞋匠家的血液,他明白会面对怎样的质疑。”
我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在我眼里尊贵的人一个个被他们说得如此不堪。我更无法接受伊格纳茨拒绝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卑微的出身。我羞愤地把脸埋进冰冷的手心,感觉自己无力到虚脱。
我慢慢地一步步退去,直到一阵头晕目眩,让我无法站立,身体就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晕厥前的那一刻,我模糊地想,我是比艾德利安还结实的修鞋匠的女儿,为什么会晕倒……
“伊格纳茨……”我喃喃地念着,梦里的伊格纳茨牵着我的手,浅笑着唤我的名字。
“月桂……”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伊格纳茨那双灰蓝色的眸子,他把我的手握在温暖的掌心,微笑着凝视着我,同梦中的情形一样。我的眼泪滑出了眼眶,“您怎么来了,殿下?”
然后我看到了另一侧床畔的艾德利安探过头来,手里捏着送给我的那条蓝色缎带,“你一直喊伊格纳茨的名字,我就叫来了哥哥。”真丢脸。我的脸臊得通红,不好意思地避开伊格纳茨的凝视。
伊格纳茨擦掉我眼角垂落的泪水,对我说,“月桂,你正在出水痘,御医已经来看过,有些低烧,你这些日子得卧床,因为水痘会传染,明白吗?”
我点点头,转念又想,如果会传染,那伊格纳茨留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说道,“别担心,我和艾德利安小时候都已经出过水痘,现在就不会被传染了。我要先走,晚宴我必须得出席,让艾德利安在这里陪你,好吗?”
我恋恋不舍地点头,目送着伊格纳茨的身影消失在我的寝室门口。艾德利安转到原先伊格纳茨坐的软椅上坐下来,我看到他脸颊上那个淡淡的桃花瓣的印,心微微地收缩了一下。
他抿着粉色的双唇努力抑制着什么,我想他一定还在生我的气,于是试着低低叫了他一声。可没料到他竟哭了出来,俯身倒在我的身上,抽泣着说,“你把我吓死了,德利克送你回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
德利克,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完全是由华丽的礼袍和王冠构成的,我不记得他的脸,所能想起来的只有他刻薄粗鲁的言行。
“艾德利安……”同那个大英雄比起来,艾德利安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想到自己总是有意无意地拿他出气,一股酸涩的愧疚涌上心头。我捧起他的脸,做了个出格的举动,把艾德利安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摸了摸被我的唇覆过的脸颊,那个桃花瓣的印还在,被我吻过之后更红了。我毫无心计地冲他咧嘴笑了,“艾德利安,我们永远也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他笑得如同一朵盛开的蔷薇,带着青涩未褪的腼腆。我拍拍床铺,让他躺到我的旁边来。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爬上了我的床。
“念书给我听,艾德利安。”我如同从前一样把枕边的书递过去,他靠着柔软的枕头和靠垫,翻开书本,用糯糯的嗓音低低地念起来……
后来我从艾德利安口中才知晓,萨姆和雷勒是北方战役中最勇猛的士兵,他们跟随德利克进宫来接受国王的加封。冒犯公主原本是很重的罪,但德利克不仅庇护他们不被惩罚,还照样接受了加封。正是因为这一段意外的插曲才让我知晓原来三个王子都可以选择我,只要我能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生下一个男孩儿。我想,如果他们谁都不要我,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可是,伊格纳茨为什么又说我永远也回不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