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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16:繁华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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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御和千雪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在一处破旧的草屋中,旁边的侍女却都是白衣宫装,与这环境极为不衬。
他们对视一眼,回忆起了昏倒之前发生的一切。
那时离开长离院后,紫御和千雪本拟回邪师那里,先养伤治病,再图振作,却未料半路之上,撞见几拨人马纠集着明火执仗的拦住了无暇派的门人。
原来长离院一战的结果方传出去不久便轰动江湖,失去了业火宸莲、玄女奉天这等高手的庇护,无暇派简直就成了武林宵小眼中的宝库,即使没有黄金美玉,但万卷阁上的武功秘籍,哪个不眼红?
是以这些人临时组成团伙,竟堵住了无暇派弟子的返山路上,迫他们带路上山。这事若放在往日,无暇派随便一名弟子下山游历,旁人若想打什么主意都要掂量掂量,此刻他们当真是无所顾忌。
紫御和千雪看不下去,便拔剑出鞘,插入战局。只是他们二人此刻功力尚未尽复,实在是有心无力。眼看许多同门倒下,两人不禁又怒又急。
这个时候,却是一行白衣男女含怒出现,领头那女子俏脸微霜,斥道:“帝君就知道有人要捡便宜,特命我等护送,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逆天道而行,不知死活!”
想到这里,紫御和千雪的神情未免都有些尴尬和愕然。
原来是天道宫帮忙‘善后’,甚至自己也是被他们所救。
门派被强行解散,仇人却护送弟子们回山,这让二人心里滋味复杂。
随着天道宫仙子的带引,他们便出了草庐,穿过一条幽径,来到了天道宫的主殿。
其实他们之所以知道这是‘主殿’,完全是因为孤玄坐在里面,而他的身边站满了天道宫的元老护法,显然这是平日他们主要的活动场所。
但这个场所本身,却不能被称为‘主殿’,因为它实在是太破旧了。
方才醒来后看到那草庐已经非常怀疑天道宫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如今看到孤玄坐在这样的地方,紫御和千雪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通天道宫为什么会是这幅样子。
江湖传言里,孤玄穷尽奢华,用了不知多少钱来将天道宫盖成了黄金殿,而就他们所知道的,孤玄君的确非常擅于……敛财。
他甚至会为了独步山庄一介土豪左元丰的请求而出手对付封缘侯,当然那个时候谁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为了那不菲的报酬。
蝶舞梦灵是说过他很穷,但是那个‘很穷’也只是建立在他住着黄金殿哭穷的前提下。
然而如今的情形来看,孤玄君岂止是‘很穷’,他简直就是古往今来天底下最穷的江湖至尊。
梦灵就坐在孤玄身边,看到紫御和千雪一副茫然的样子走进来,冲他们招了招手,两人就只好走了过去。
“如你们所见,我嫁了个穷小子。”梦灵含笑瞥了未婚夫一眼,耸肩。
紫御自然君子,不肯当面说实话戳人死穴使人难堪,千雪却无所顾忌:“他,他怎么会这么穷!”
蝶舞梦灵也不说话,向孤玄的方向努了努嘴。
孤玄正在向一名长老示意着什么,从身畔拿出一堆兵刃。
这些兵刃都是神兵,孤玄却像处理垃圾似的拿出了好多,一件一件的随手扔下去,道:“这是日月光辉的日月剑,乃是苗疆一个部落的法器,他们一定很想不惜代价的收回去,苗疆那地方很穷,换钱是换不来的,就让他们交出一千贴止血药剂,勉强还给他们吧。”
那长老接过点头,转身就走,排在他身后的便接替了原先那位置。
孤玄就又扔了一件过去:“唔,这个是一醉封缘的一醉刀,别看它黑黝黝的像块废铁,但却是百刀之首,现下练刀的虽然少,但有钱又肯花钱的却也有几个,就作价白银三万两,谁要谁拿去,不许赊账,现款交易啊。”
那长老笑笑也称是下去,又有人接上。
孤玄道:“这是修罗城主的魅罗日月天王钩,很难听吧?不过修罗城精修炼器,城主拿的倒真不是凡品,只要放出风声,不管用得到用不到,也有的是人想景仰一下修罗城出品的最高杰作,这把钩子要换黄金万两方才不亏。”
那长老吓了一跳,也不敢有啥疑问,只好迷惑着下去了。他确实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肯用那么多钱换没用的东西,不过事实证明孤玄所说的都是真理——那把破钩子标出价后,不出三个时辰便被人买走了,这是后话。
之后孤玄又一样一样的扔出去很多兵刃,都是名动江湖的神兵。像孤玄如此批发似的处理,实在让人咂舌。
末了,孤玄还似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紫御:“你不是被青蛇飞了一刀吗?”
紫御木然点头:“是啊……”
孤玄伸手:“那飞刀你留着也没用,交出来吧,不然还留着做啥纪念不成?”
紫御只好将青蛇飞刀交给他,眼睁睁的看他作价白银五千两拿去卖了,最后还很不满意的道:“青蛇飞刀一套七柄,要是凑齐了随便都能卖个五万两,唉唉。”言外之意似乎是你怎么不被他多飞几刀啊。
紫御就算对他有什么怨言,此刻也被亲眼所见唬的一愣一愣的回不过神,千雪则老实不客气的道:“孤玄君啊,你随便卖几件兵刃都是腰缠万贯,为什么住这么破的地方啊?”
孤玄也不理她,蝶舞梦灵就拿出一个小册子给她看。
千雪看不懂,推给了紫御。紫御却越看越是惊奇,到最后望向孤玄的神色,已经由不忿变成了由衷的钦佩。
“孤玄君,请受紫御一礼。”
紫御深深一揖到地,孤玄笑眯眯的扶起了他:“好说好说。”
千雪扯着师兄衣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上面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紫御正色道:“孤玄君散尽家财,全部换了粮草药材,送往边关,实是为国为民的伟丈夫,凭此作为,当受我等大礼。”
千雪也变色下拜,孤玄却叹了口气。
“小紫御,你可知——”
这句话音未落,有人闯进了大堂跪下:“宫主,不好了,霜儿姐姐拼死回报……”
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入了那人身上,紧接着,有个劲装女子被抬了进来,面如金纸,浑身血染。
场面一下静了下来,先前跪下那人退到了一旁,担架上的女子便断断续续的道:“主上,霜儿有辱使命,来得晚了。”
孤玄走下去握住她手,凭一丝真气吊住了命,“你说。”
那女子咬牙忍泪,一口白牙都已被血染红:“那一位不但撕毁约定,要致主上于死地,甚至连岳将军也不放过,一连十三道金牌火速召他回返,我们劝不过,便想护云少将逃离生天,谁知秦桧老贼老奸巨猾,早已派下伏兵,风波亭害死飞将军,半路上也截住了我等……主上,如此朝廷,不值您牺牲所有来救,对这时局袖手冷眼的江湖好汉们原是对的,我们都错了……”
女子推开孤玄的手便断了气,只一双眼,仍死死睁的老大,似极不甘。
孤玄满脸震惊,好一会儿才发觉人都死了,应该先吩咐下去将她入土为安,却张了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一名宫女见机迅速,挥手示意子弟葬了这叫霜儿的女子,天道宫自长老以下跪倒一片。
“主上,反了吧。”
人人如是说。
孤玄站在那中间,极度的震惊与愤怒,使他终于失去了平日的风度。
他捂住了脸,背对着大家,青衣萧瑟。
那仿佛寂寞了一千年的人,此刻才像是真的到了极限。
他算了那么久,即使那一位要他死,也可以坦然接受,仍能笑得春风得意,仍然致力维持着江湖上虚伪的和平,只要岳将军仍在边关镇守,他便固执的以为,这个国家还有救。
然而到最后,事实却告诉了他,他什么也救不了。
不管他位高权重,登临绝顶为至尊也好,他武功高强,浮云出鞘则分生死也罢,他什么都挽回不了。
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太渺小。
孤玄自以为掌控天道,不信天命,要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
他其实,也太天真。
总觉得自己很强大,所以只要努力去做,拼命去挽回,总能改变一些。
哪怕为此一直寂寞,为了他的大局牺牲很多人,他总是可以得到安慰。
可是他真的什么也做不了。
那一刻,一向笑得天晴云淡,什么都在计算之中的江湖帝君,哭的像个孩子。
他赢了江湖,输了所有。
而这个江湖,别人以为他看得很重,而他只是,不得不看重。
紫御和千雪就在这之后,知道了孤玄君所有的故事。
这个故事很短,一点也不精彩,更没有什么起伏跌宕,然而却让人非常意外。
原来孤玄乃是当今圣上兄弟,宋徽宗之子,名赵玄。
早在北宋开封府被破之后便流落民间,至康王赵构定都临安后,方回归朝廷,受封东平广信景王。因当今圣上兄弟多在那场大乱后离散,更有几位被番邦扣留,所以亲王之位上,竟只有这位景王乃正统皇室嫡系。
浮云离恨剑本为皇器,可上打昏君下诛佞臣。赵玄体内流着皇室最纯正的血统,又身怀绝艺,甚或还拥有这无限权力的‘尚方宝剑’,再加上他与赵构向来政见不合,为免赵构忌惮,特请下放民间。
概因彼时奸相弄权,赵构昏庸懦弱,对金国奴颜媚骨,却对国民苛刻严厉,甚至打出了‘若制夷必先安内’的口号,养着官兵不上边关杀敌,却先用来对付江湖好汉,不论有无反迹,皆指为‘起义军’而无情镇压。赵玄因此请放民间,以平江湖乱为约,请赵构重用岳飞抗外敌。
之后的事江湖皆知,赵玄化身为孤玄,带着从景王府跟着自己的一干高手,建成天道宫,并趁着八重君身死、水火二君反目,一跃而起为江湖至尊,果然凭一人之功,力压江湖动乱,让当今圣上无话可讲。
秦桧为使孤玄毁约,派一醉封缘动乱江湖,却也终为孤玄所诛。
他又暗使修罗城与霜林凤暗算孤玄,并许诺屏风幻月可借此带兵上阵,却没想到孤玄仍逃出计算。
只是尽管这样,孤玄也没有想到,他们竟会自毁长城,宁诛岳飞,也要委屈求和,甘为附庸。
如今国将不国,风骨尽失,杀岳飞事小,乱民心、军心事大,之后还有谁肯报效朝廷?
在这期间,赵构虽依约起用岳飞抗金,却常以‘国库空虚’为由,拒发粮饷。若非孤玄精打细算,倾天道宫之力相助,恐怕岳家军装备破旧、冬无御寒之衣,夏无敷伤之药,早就弹尽粮绝,不须赵构赐下金牌召回,也尽数死在边关了。
孤玄叹道:“孤算计一世,终为人所欺,要维护的,要保住的,尽数丧失殆尽,小紫御,你大哥是条汉子,他的盘口日进斗金,除去自己花用的,尽数托我送到了军中,他知道自己与秦桧作对必遭报复,所以什么也不告诉你,他告诉我说这个国家没救了,匹夫妄想挽大厦于将倾,是不自量力的,是可笑的,但他只有你这个亲人,却不愿你卷入这狂潮之中,白白送了性命。”
紫御握掌成拳,青筋暴起,脸色由白转青。
江湖中人都冷了心,不再过问时局,没有对这个昏庸无能的朝廷抱以期待,只是沉迷在百年宿怨中纠葛缠斗,以刀光血影来刺激着麻木的神经。
可是谁想真有人在这时肯挺身而出,以微弱之力抗衡着整个风雨飘摇的局势。
即使想要挽回的终于失去,难道他们这些袖手旁观的人又能带着先知的自得去嘲笑说‘早知会这样吗?’
孤玄君无疑是一个聪明人,但是他做的却不都是聪明事。
他自己也非常清楚。所以他总是带着嘲笑的表情,看那些做蠢事的人,间或也是在嘲笑自己。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与聪明人做蠢事,有时候是一个意思。他们所作所为虽然蠢的不可救药,却绝不可笑。
江湖萧瑟。
孤玄说到后来,几乎是疯了一样的将他收集的那些神兵古玩一件件摔倒了地上。
“杀多少人都行的,你杀多少人都行的,这个国家没了我孤玄可以,没了任何人都可以,但是飞将军他,是国之栋梁,他若死,则国运失,再也……无救了。”
他坐倒在地,眼神空洞的看天。
仿佛要穿透屋顶,直达青空。
他和怀涟其实有些地方是一样的,所以看到那少年天真美好的样子,总不忍心去骗他,害他,尽量遵守和他的约定,尽管他也知道,那个约定会给自己招来无数祸事。
他和怀涟一样,总觉得努力就会有收获,付出了就能够得到,只要拼命去做,总有一些是能够改变的,想救的都可以救得到。
然而怀涟尚有宸莲肯拼命护着他的傻和天真,孤玄却被突如其来的现实破碎了所有的期冀。
得知这些事后,紫御无法再以一门一派之仇斥责孤玄,带着千雪黯然离开。蝶舞梦灵则走到他身边,冷冷开口要倾夜行门之力助他杀昏君,夺大统,孤玄却只是那样眼神空洞的坐着,仿佛人世间再无一事可入耳。
江湖多风雨,而在这风风雨雨中从未冷了心的年轻至尊,此刻的心,怕是真的冷了。
七月盛夏,雨雪交加。
赵构上朝之时,一柄长剑带着血书钉在朝堂之上。
定睛看去,正是浮云离恨剑与鲜红的‘天日昭昭’四字。朝臣武士们追出去时,却见宫殿之上一个青衣人萧索转身,背上满绣桃菊灿烂夺目。
王冠、玉带、印记、令牌被他一件一件的扔了下来,那人边走边哭,放歌而去,竟视满堂大内高手如无物。
而那天之后,‘东平广信景王’与‘江湖至尊孤玄’,一并绝迹江湖,不知所踪。
只有他的歌声,字字滴血,幽如梦魇,至今仍使亲见那天情形的人们不时惊醒,那凛凛的寒意便笼上了全身。
“名将如美人,不许见白头。
天日何昭昭,痛亲快慰仇。
弄尔帝王术,算尽江山休。
长城君自毁,剜目鉴春秋。
孤本朱门殿,拜受广信玄。
佞小争相宴,粗席值万钱。
乌烟起高庙,下野守中原。
一错何再错,秽壤莫怀莲。”
错怀莲•全文终
算春秋•离恨孤玄
笑拥荣华梦中身,谗伪诤友几分真?
此生殉与春秋业,肯逆王算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