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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15:水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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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沧山上不寻常的动静也传到了山脚下的城镇中。
这两天不但无暇剑派的子弟们如无头苍蝇般的乱飞乱窜,还出现了很多白衣宫装的年轻男女,这些人只是守在山下,也不管风吹日晒,就那么负手看着无暇派的人来了又走了,简直就像是雕塑一般。
一些商贩便大着胆子开始出租帐篷,贩卖茶水,而那些雕塑般的宫装男女也不反感,碰到来搭话的,便多少买些茶水点心,他们毕竟也还是人,不能真像外表所展现出的那般不食人间烟火。
到后来,站着吃点心喝茶就变成了坐着,再后来这些雕塑也渐渐有了生动的表情开始聊天。
他们聊的那些,小贩们都听不懂,只是隐约知道,他们的主子上了断沧峰还没有下来,所以他们都得在这里等着。
能让这几十个打扮尊贵的人称为‘主上’的,想也知道必不是简单人物。只是江湖上的纷争这些小商贩倒不怎么在心,想了想,也就抛到脑后去了。
那一天,断沧峰下来了个人。
这几日断沧峰下来了很多很多的人,之所以要特别说这一个,是因为即使是那些小商小贩,都不禁看的眼直。
那是个用任何人间所创造的美好词汇来形容都有嫌不够的人。
那天正午,西边懒洋洋飘过来一朵乌云,接着太阳躲懒休息去了,阴霾的天空就下起雨来。
夏天的细雨总是喜人的。这两天没少被烈日曝晒的天道宫子弟便躲到了茶棚下,紧绷的面色也不觉柔和了些许。
那人就撑着一把绢丝伞漫步而来。
白色的袍子,说不上是浅蓝还是淡紫色的镶边,这一身与天道宫人差不多的宫装,却朴素得多,然而看在人眼里,却觉得要华美的多。
也不知他是怎么走过来的,那长袖与衣摆上,竟干干净净,一滴泥污都没有沾上。
他的脸被伞的阴影遮着,看不清楚长得什么模样,但气质极好,现在就算说这人是仙家下凡,恐怕也有人信的。
那人走来茶棚这边,缓缓收了伞,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来,捂住了心口。
心仍在痛。
他自出山以来,日夜兼程往断沧峰方向赶路,竟没有一刻歇息。他从来没有这样赶过。
到这个时候,他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歇息片刻,回复气力,恐怕断沧峰的山路,他是上不去的。
他走的太急,心也太急,极度的疲乏加上数日滴水未进,这时猛然吃了什么、喝了什么,胃里都一阵痉挛,竟伏在桌边,尽数吐了出来。
茶水点心和着胃酸吐出,这时众人也都看到了此人面上无一丝血色,白得像冰霜一般,美则美矣,实在有些怕人。
尚未收到某人出关消息,谁也想不到眼前这病夫竟是大名鼎鼎的某位君上,天道宫几名女弟子不禁皱了皱眉,退后了几步,一副见了瘟神的样子看着他,以手遮鼻,仿佛不这样做,就显不出她们的洁癖。
见到师妹们厌恶此人,天道宫的伽蓝天杀们自然义不容辞的上前赶人了。
“喂,这位朋友,你没看到有女孩子在附近坐着吗?胃里不舒服,也应该走远些再吐,你这样子还让不让别人吃东西了?”
那人懒得理他,只勉强提起一只手摆了摆,示意自己没有力气跟他对答。
天道门下倒是说话讲理,只是在女孩子面前,再讲理的人都会难免有些‘爷们’起来。
见到自己说话没人理,那名天杀皱了皱眉:“你没听到我说什么吗?请你马上走,咱们不欢迎你同席!”
那人喝了杯茶,自顾自的再次拈起点心,慢条斯理的咬了一口。感觉方才那一吐,积攒在心中的郁气也去了大半,力气已经开始慢慢恢复。
这时他的脸色好看了些,等那一只点心吃完,径自挥手喊了老板过来。
“把这种糕点给我包上十盒,清水装上十瓶,我带走。”
老板愣了:“这位公子,您……您吃不下这许多的……”
他看这人装束华贵,想必带走这些东西是当干粮,当然不可能是送人。这种路边摊的粗点,谁会拿去送人。
那人道:“麻烦你了。”
老板只好依言给他包好,送了过来。
结完了茶钱,那人撑着伞就要走,身后传来那天杀弟子的笑声:“算你识相,走得越远越好!”
却听伞下那人对匆匆过来的青衣男子笑道:“孤玄,你门下的弟子,如今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天道宫子弟都是一愣。
他们远远的看到宫主下了山,往这边走时便已起身恭立,那名弟子也正是知道孤玄向来护短,才敢在宫主面前出言讽刺。
谁想到那病夫居然当面直呼宫主‘孤玄’,说话的腔调还特别的……不客气。
只见孤玄也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扭头去看,那人撑着伞,静静的站在雨中,风姿之佳竟近乎飘渺。
“你……你何时出关的?”孤玄一把拽住那人衣袖,满脸的不可置信。
“知道你又算了他一次后,我能不出来吗?”那人自嘲一笑:“这么多江湖好汉都想他躺下去,都见不得他活得舒服,都觉得没有人再会为他出头,只是,你们都忘了,他既然还没有死,我就算破誓毁诺,也终究会出来的。”
天道宫弟子已顾不得雨势渐倾,纷纷冲出来围住两人,只等孤玄君发话便即动手,几名弟子还忍不住道:“你是何人,竟敢对我家宫主如此讲话,你知道不知道,帝君乃是江湖至尊,出言不逊,当心天道灭你一门!”
孤玄呵道:“闭嘴!”
马屁拍到了马脚上,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意。
天道宫如今声势到达鼎盛,他们实在想不通还有什么人敢如此放肆。
那人却缓缓回头,冷冷清清的道:“是吗?江湖至尊说的话,没有人敢不从吗?那你们听好了,就算全江湖的人听你家宫主的话,要让他躺下,我也会为保他与全江湖为敌,孤玄,你是要帝驾江湖还是要与我成仇,只好先选一个了。”
那人说着,微微一笑,手中的伞面突然裂成数片,片片飘落。
他扔了伞柄,取而代之攥在手心的,是那把湛清长剑。
水镜吟霜雪,这把剑名动江湖,一旦出现,任何人都不会认不出。
天道宫门下尽数后退,骇然之色溢于言表。
“水镜星璃君……是星璃君……”
谁知孤玄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伸了伸懒腰,然后晃着手腕示意星璃收剑:“你看嘛,要不是你那傻弟弟非要留下活的宸莲,我也用不着做这种选择。好吧,你听着,若日后他养好了伤,不再搞出这么多动静来,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
这句话一出,天道宫子弟更是面面相觑。
——帝君竟然……示弱了?
宁肯示弱也不愿与星璃结仇,那这个水镜星璃,难道比宸莲君更可怕吗?
星璃将抽出三寸的水镜按了回去,转身就走。
孤玄则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良久,直到那美好的身影消失在雨中,才有一名弟子花痴的声音响起:“啊,我想起来了,星璃君刚才呕吐的样子也好潇洒啊……”
孤玄眼皮跳了跳,扭头喝道:“滚!”
阴暗寒冷的冰室中,那人静静的躺着,好像睡着了一般恬静。
这几日,外面的纷乱吵闹声甚至隔着老远都能传进这里。
他听到了有人埋怨宸莲太不中用,也有人骂都是奉天不好。
到最后,终于都汇成一声复杂的叹息。
然后骂人的走了,被骂的……也快走了。
他还听到隔壁那孩子哭的催肝断肠,声泪俱下。
那是玄女奉天的儿子捧着他的骨灰回来,将他安置在历代掌门人的墓冢里,哭的昏过去几次,都不愿意走。
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出声赶他走了。
温秀之那孩子哭起来真像个娘们啊,他无聊的想着。
可那孩子却当真是个好人。只有他没有骂人,不但没有骂宸莲,甚至连孤玄、梦灵都没有骂。
他只是说,爹爹,我该怎么办。我该不该为你报仇?上一代的恩怨就这样了解行吗?我连一只兔子都没有杀过,我真的不想去杀人。
后来这小子好不容易哭哭啼啼走了,没多久,便又回来了。他不耐烦,正想出声,却听那孩子说,爹爹,孤玄君说你不愧是一代掌门,让我将你的骨灰安置在剑冢里,他破例允许我多留些时日,而您又留下遗言,让我将娘与你合葬,我便去请了娘的尸骨,放在了你的旁边……
他心里暗笑,唉,这孩子,还真听话,人家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只是奉天小侄地下有知,非给气活了罢——一个青楼名妓的尸骨,竟然也给供奉进了掌门人的灵堂,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然后没多久,温秀之也离开了。
他一直嫌这孩子烦,但他真的走了,又觉得一下子冷清了许多。
似乎也冷了许多。
这时整个断沧峰,或许只剩下了他一个活人。
他就很看得开的躺在那冰块上,等着死。自己安慰自己说,行了,够本了,死在历代掌门人的墓室里,也算是死得其所。
每个人都想让他躺下去,他想起孤玄、梦灵、怀涟、凤兮等等这些人神色不同的看着自己,就一阵倦意袭来。
八重先师,到最后,我这次出关,竟只是为你报了仇。
尽管那仇恨,十年之前就已不复存在。
冰冷而麻木的感觉一寸一寸的卷上了他的身体。
烈火从五内焚烧起来。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伴随这人脚步声的,是一连串的巨响。
他愕然睁眼,只见整个冰室通往外面的路,都尽数崩塌。
而把场面搞得这么轰烈的人,只是个弱不禁风的男子。
那人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一缕清流从他指尖传了过来。
“宸莲,你果然在这里。”
那人微笑道:“这一次,你休想如骗怀涟那般骗得我信。除非你真的修成双脉同源,否则,谁也走不出去。”
他只好苦笑:“你又知道了。每次都是这样,我做了什么得意的事,你总会面不改色的说穿,拆别人的台很好玩吗?”
“得我水脉倾力相救,这样如果你也敢辜负,我便将你挫骨扬灰一万次,然后再拿你的骨灰去喂孤玄的狗。”
那人面不改色淡淡的道,他却脸色都变了:“喂,孤玄不养狗吧!”
“没什么,我可以逼他养一只。”
……
疗伤的日子总是无聊,无聊之余,他们便对着将往事回忆了一遍。
比如,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
比如,他们同在八重门下学艺的时候。
比如,他捡回了一个叫千雪的小姑娘,而他耻笑他恋童的时候。
比如,他说孤玄要拆他墙角,他一怒就约了人家去天山打架的时候。
再比如,他们反目相杀的时候。
好像他们所有经历过的,都联系到了一起,没有也不能分开。
“你为什么要骗那笨蛋说,他救了你,甚至得他所助,你修成水火脉破关?”
“为什么啊……你看,江湖上每个人都想我死,不想我死的,比如奉天,也是为了无聊的事情有求于我,这个时候,有人不顾性命的来帮我,助我,我怎么能告诉他,他所做的没有用,甚至加速了伤势?”
“所以你就打算放弃生路,将内伤压制在死穴中,强行出关,以此证明那笨蛋做的一切都是有用的吗?你……你才是笨蛋,天下最笨的一个蛋!”
“是啊,那孩子不像个江湖人,还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没有那么多的盘算和顾忌,如果他知道他随便出手也救不了人,那以后恐怕都不敢再乱伸手了……他还天真的以为,努力就会有回报,付出就会成功,任何伤势只要他拼命去救,就可以救到,他相信一切都是能够挽回的。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我为什么要打破他的幻想,他想要救我,不顾性命的来帮我,我就证明给他看,他做到了……”
“……你本可以把伤势转到他的身上,你也可以破关,也不会被他累死。”
“你要知道,我躺在这里已太久。久到我都觉得,没有人会拼上性命来助我的地步。这个时候,有人愿意不顾一切的帮我,我又怎么能忍心去害了他。就算他做得一切没有用,或者反而起了反效果,但对我来说,那都不重要……”
“是了。的确不重要。”
重要的只是,有没有人愿意这样做,而不在乎有没有人做得到。
只要有人肯帮他,站在他这一边,无论有没有帮到,甚至反而伤了他,他都愿意倾尽所有来维护这个人。
哪怕那个人的想法很天真,很傻,很无聊,他也可以陪着那人一起天真,一起傻,一起无聊,更不惜燃烧生命来证明给人看,他做的一切,都有效。想救的,终于能救到,想挽回的,只要拼命就能做到,努力就会有收获,只要尽了力,命数也可以改变。
所以,如果星璃没有找到他,没有这样倾力相救,恐怕他就在这里一个人默默的死去,江湖中人也不会知道,其实他一早就活不成了。
业火宸莲,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是大家都怕他,畏他,躲着他,甚至觉得他很强,不会被人伤也不需要人怜他惜他,大概也只有星璃会说他是个笨蛋,为他吐血流了泪。
“你最好早些好起来啊,否则我也要被你连累死在这鬼地方了。”
“明明是你自己震塌的,你真好意思说是被我害的……”
“自然是你,若非是你的错,十年前我就该娶妻生子,日子不知多么逍遥……”
“哈!你原来喜欢女人的啊,看你一副清心寡欲道貌岸然的谪仙样,怎么一肚子花花肠子!啊啊,轻点……我错了……”
“……我现在才知道,孤玄算你,真算的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