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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恨长(上)--7.19更新 ...

  •   第五章.恨长

      一

      三人不知走了多久,不曾回顾,苏蔓迎着风,泪被不停吹去,偶尔一滴打在了慕容缺脸颊,冰冰凉。

      以为可以摆脱,终于停了步子时,却见陈朵早在路侧一旁树下等候。树是常青的柏树,翠生生的,越发衬着他脸色苍白如雪。

      “不必逃了。”见他三人错愕,陈朵拂了拂身上灰尘:“我已和她达成约定,苏蔓,不久你一家即可团聚,再没人叨扰。”

      然后他瞧向慕容缺,象是满怀期许:“柔然皇室长王子殒命你手,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我会差人寻了尸首,割下头颅,易容成你样貌。”

      “自此刻起,你便死了。如果可以,不妨放下前尘,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慕容缺有些失神,转即有了疑问:“你拿什么和她交换,她才应允你放苏蔓一条生路?”

      陈朵离去,身形还是鬼魅飘摇,不曾回答这个疑问。

      聂云铮则近前一步,将拳抱了:“柔然国有这么大的野心,我旧属还在军内,我不能由着他们被蒙了眼,为敌卖命,这就回去,望将军保重。”

      慕容缺颔首,聂云铮躬身别去,临走时望了苏蔓一眼,匆匆一眼,却有依恋。

      “你带她同去吧。”慕容缺忽然身形拔起,没有道别转圜,往南而去。

      这一番生死相伴,到头来,他仍选择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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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上京城,那片他被困沉沦了十二年的土地,慕容缺才知道自己远没有想象中坚强。

      噩梦会醒来,痛会醒来,连圣药的纠缠折磨也会醒来。

      他在酒楼独坐,身无分文,点了阳春面果腹,是打算吃顿霸王餐,方自放下筷子,身体里那种刺痒又袭上心头,仿佛有个魔鬼在身躯里游走,将五脏六腑每个角落缠绕,若不得慰籍,便生出丛丛刺来,一寸寸刺遍你身体魂灵。

      慕容缺将身子抵住椅背,左手抠住了桌角上的刻花,直将那刻花捻碎,这才能维持一个平静的语调,跟小二要了间客房睡去。

      这一睡,便是半个月,他甚至需要将自己捆绑,清醒时牢牢系在床角,才能阻止药力发作时想要去找寻圣药的疯狂欲望。

      每次清醒,房内桌边都会有碗清粥,细细切就的小菜,端起时,往往余温未散。

      再后来,他汗湿透了衣衫,桌边会有更换,白色内衫,黑色长袍,略大,但柔软适意,有股淡淡芬芳。

      有人这样心思细密,在身侧守着,温柔安定。似静夜里月光,誓要将他心照彻。

      慕容缺有些迷离,这风霜遍地的世界里,谁不渴盼温暖?但自己呢,还有没有勇气再爱?若爱了,还能不能忘却过去,忘却那些卑贱肮脏?若忘却了,又还有没有时间地久天长?

      答案分明,半月过后,他戒除了毒瘾,踏出房门时,苏蔓正在房外候着,鹅黄色衫,明媚似春,他配不起的光洁美好。

      慕容缺立定身子,对着苏蔓:“我要去皇宫,你有无兴趣陪同?”

      苏蔓忙忙的点了头,两人越过夜色和十丈红墙,又掳了侍女问明拓拔烈去处,在夜半时分,摸到了拓拔烈处所。

      慕容缺挑破窗上纸膜,向里望去,拓拔烈半醉横卧,左手搂着一个男子,身躯微微颤抖,显是方才受了不少苦楚。

      苏蔓不明就里,正探询了望向慕容缺,房内拓拔烈却翻转了个身,压上那人身子,喘息里烧着欲望,数个姿势换过,那雪白床第染血,他却更兴奋狂浪,动作愈加激烈。

      苏蔓别转头去,不忍再瞧,慕容缺却一把扯住她衣衫,秋夜风里狂奔,一直出了皇宫。

      “带你来,是叫你得见真相,这样肮脏现实的真相。”他冷声道,眉眼抑制不住的跳动,因为往事重临的痛苦。

      “我曾在那床第上,被他压着十二年。”

      “我是暗里的暗,脏里的脏。”

      “苏蔓,你要睁大眼,这世上人有千万,你独独不该爱我,不能爱我!”

      言毕突然点了苏蔓穴道,将她抱回客栈,关上门,黑衫似箭,决绝离去。

      去的方向,仍是那道红墙,那奢靡巍峨之地,那关着他所有希望梦想,将幸福一刀割裂的皇宫。

      近到熟睡的拓拔烈身旁,慕容缺只觉呼吸都犹如刀刺,恨如烈火燃烧,不知要多大决心,才能按捺住一剑洞穿他心房的欲望。

      拓拔烈,现下还不能死,他要醒来,看清陈朵,看清周遭一切,看清那卷皇绫上写着的借兵柔然,是多么荒唐。

      慕容缺摇了拓拔肩头,拼力摇晃,许是纵欲过度,他始终睡着,不能醒来。

      “莫摇了,他被下了迷药,是不会醒了。”玉石屏风后,有道浅淡的影子踱步出来,正是陈朵:“你上次来时我就已发觉,但没时间做手脚。可惜,你怕祸及苏蔓,没有行动。”

      “我虽然不知你带苏蔓来此作甚,但凭你待她这番情意,我会留你一条生路。”

      “你去吧。”他上前一步,甚至为慕容缺打开房门:“自今日起,我会亲自或差人日夜守护他,你再没机会向他说明真相。”

      慕容缺咬牙将剑拔出:“那我或者可以杀了你,断你柔然国阴谋算计。”

      “那且等你能杀了我那一天。”陈朵立在门楣,差前来巡逻的侍卫退去。

      “去吧,我的善心有限,莫逼我杀你。”

      “那若我和你交手缠斗,引了众人前来呢?您的皇上此刻还不醒来,怕是就会有人起了疑心吧。”慕容缺不退不让,将剑突然劈向窗格,立时尘烟四起,响声大做,门外侍卫蜂拥而至,口中连呼护驾。

      陈朵如何也料想不到他会如此,想纵身去取了他性命,慕容缺却一下纵入院庭,将身送入侍卫团团兵刃之中,提气呐喊:“你们听着,这陈朵是柔然皇亲,营谋着要亡我国!”

      幽幽众口,他今日在此所说的话,就拓拔烈不能醒来得闻,也终一日会传到他耳中,这话由慕容缺说来,又比千万人说来还重。

      拓拔此生唯一爱过的,怕只有他吧,他以一死,换拓拔烈一次彻查追究,是当不会输的一次博命之赌。

      陈朵长叹,叹服他果敢营谋。

      可惜,这样的人,却是对手,不是朋友。

      二

      陈朵近前一步,把眼瞧了领头的锦衣侍卫,和声细语:“宇文莜,你等方才听到了什么?”

      那宇文莜身形高壮豪迈,却将腰弯的毕恭毕敬:“有人行刺皇上,说些个叛国不忠的疯言疯语,我等什么也没听着。”

      陈朵将头侧了,打量四周:“这旒云别院周围,都住着谁?”

      宇文莜回应:“王美人,礼部王大人之女,入宫后未得宠信,没有子肆。”

      “那好。”陈朵颔首:“方才这位壮士的话,她院落内可能有人听着了。”

      他眸内戾光一闪,毫不犹疑:“今夜刺客作乱,误闯王美人憩所,将王美人连同奴婢一并刺死。这件事,你即刻便办。”

      那宇文莜领命别去,身后十数人手中刀光森寒,竟是要去取了王室妃子性命,而庭院内本威风八面的王室侍卫,全都垂手而立,噤声不语。

      慕容缺哑然,瞧了陈朵的双眼渐带了绝望意味,一剑临风,只攻不守,是要与陈朵同归于尽。

      这人留不得,万留不得,慕容缺脑内只得这一个念头,这皇宫大院,竟似已成了他自家庭宅,享五品俸禄的侍卫统领,竟对他俯首帖耳,那在这,他还有什么不敢为,有什么不能为!

      剑意凛然,慕容缺已拼尽全力,内息的涌动割痛他肺腑,没有一丝保留,但临到陈朵身周,陈朵只是将眉一皱,身形随剑势急退,月夜下,衣衫纷飞似蝶,看似柔弱,但那剑尖再如何彻天入地追逐,也始终沾不着他衣角。

      两人夜下追逐,直到出了皇墙,陈朵才身形急止,两指夹住莫问剑尖,一声钝响,剑横空断为两截,慕容缺内息被他掌势所阻,回击了自身筋脉,一口鲜血长喷,落满了陈朵衣摆。

      “你已经尽力了,呕心沥血,不枉称男儿。”陈朵自怀中掏了绢帕,为慕容缺擦尽口角血渍。

      “我在这宫内一十八年,抛却尊严,根基之深,你万难想象。”

      “该做的都已做了,你已然尽力,自今日起,慕容缺,你该为你自己而活。”

      言毕将掌抵上慕容缺胸膛,先是助他平定伤势,尔后内息突然一阵汹涌,如狂浪吞没扁舟,瞬时将慕容缺内力废了。

      “你武功本由我所授,当日想着是恨拓拔烈入骨,或可助我一臂之力。”

      “今日看来,我是错了。恨,不曾抹灭你立场。你知晓太多,废你武功,叫你不再妄想,也是无奈之举。”

      “我去了。”陈朵翻身入了红墙,夜下寂静,那话语在慕容缺耳边不停回响。

      ——“你已然尽力,自今日起,慕容缺,你该为自己而活。”

      撇开立场,这陈朵对自己情意,不可谓不深。

      可惜,这样的人,却是对手,不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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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缺将身立起,行了一路,没有目标方向,夜色愈深,灯火皆落,这天地何处,才有他的光明向往,他勉力活着的因由。

      这一路前去,似失了魂魄,到最后脚步落定,再抬头时,眼前却是自己安放被点了穴的苏蔓的客栈。

      苏蔓,慕容缺默念着这个名字,伸手将那扇门推开,内里一道目光炙热,是盼了这门推开良久,明明是万分欢喜,却又止不住泪落。

      那泪在脸颊,安安静静,眸子却亮如星光,刺得破一切暗夜阻隔——这样女子,这样情意,慕容缺心内怅惘,有那么一瞬,想伸出手去,抚干她泪,拥她入怀,叫她所有心酸在这刻终结。

      可伸得手去,到末了,只是解了她穴,他内力俱失,这一下解穴,已是十分吃力。

      苏蔓开口,仍维持那个坐姿:“你说的也许对,不该爱,不能爱,可是已经爱了,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慕容缺盯住她眼,声音苍凉,苍凉到彼此骨髓里去:“你那只是年少执妄,又或者同情怜悯,我根本不配。”

      “你当我是闺阁小姐,不闻世事?慕容缺,你那脊背上刺青,我早瞧过,瞧过不止一次,内里因由,我不追问,其实早已明白十分。”

      “你不必逼我去窗下偷窥,亲不亲眼得见,答案都是一样。”

      “过去只是过去,我不介意,你又何必介意,你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窗外开着晚桂,香气飘摇,似她话语,温热了慕容缺心肺。

      如果余生有隙,还能有一二十年时间,能抚平过去,能重新开始,那何妨不?这般女子,似一味新泡的桂花茶,香在外,馥郁在心,若错过了,到哪里还能得觅?

      可惜,只是如果,余生余生,余下生命,早所剩无几。

      慕容缺叹了口气,苏蔓捕捉到了他眼神内那丝躲闪,忙迭迭退让:“我象做了场梦,已跟了你这些时日,那就且让我继续跟了你,跟到不爱了,死心了,不想跟了,如何?”

      慕容缺沉默,本想说些绝情刺耳话语,断了她念想,到了唇边,竟也不忍。

      苏蔓迟疑着,将手握上了他指尖,慕容缺却脸色煞白,将五指缓缓抽离。

      “容我再考虑些时日,如何?”

      他说,离去时脚步蹒跚,不是没有不舍。

      三

      不知走了多久,晨光破晓,许是太累了,慕容缺在一个街角坐定,沉沉的,竟入了梦。

      醒来时卧在床榻,眼前有人盯了他瞧,样貌陌生,但形态异于常人,只一眼,就瞧出了是谁。

      无语自风流,鬓角靴尖,无一处不修饰到极至,右手五指缺失,可不正是舒墨。

      “你这易容,只易了张脸,莫说阿那颜,便是呆子也看得出你是谁。”慕容缺撑起身子,不解的望了这看似一点烦忧也无的人。

      舒墨展颜,笑自肺腑:“我已在这京城里开了家裁缝铺,每日介和云锦罗缎为伴,妻子贤惠,烧得好菜,隔三岔五骂上我两句,但其实一点没放在心上。”

      “这等神仙日子,我都得了,就今日被人识破,今日死了,也算圆满。”

      “是吗?”慕容缺暗自神伤,正思量自己为何不得他一分洒脱,却觉得身体里有些异样,内力充沛浑厚,在四肢里奔回游走。

      他讶异,正待发问,舒墨已接过话头:“我见你昏睡路边,众人围观,便带了你回来。一把脉,你竟内力俱失。”

      “我被她八支金针锁住筋脉,内力不是不在,而是今生都不能施展,否则筋脉尽断。”

      “我师从漠上鹰翔小派,派内门规,只得一师一徒,师父临终前,便将功力悉数传入弟子体内,是以我门派虽弱,但内力深厚,非他人能及。”

      “我蹉跎了二十年岁月,没纳弟子,这金针虽能锁住我内力施展,但不能阻止我功力逆行,传给他人。我于你有缘,你功力尽失,我便将内力传了给你。”

      “鹰翔一派,内力刚强炙热,是要鹰翔在天,不折不坠。”

      “我这人贪图享乐,又素来脾性软懦,没什么大志。你既敢杀了金叶使,又能摆脱圣药纠缠,看来也是铮骨男儿,当比我更有资格拥有这百年内息。”

      慕容缺听了他话语,神色冷峭,似是丝毫不感恩情:“能收回吗?”

      舒墨大惊:“当然不能,你要传于他人,也得习我内功法门,三五年后,才能操控自如。”

      “怎么,你不想要?”

      慕容缺冷笑:“我命不久长,还要你这内息作甚,还嫌肩上责担不够沉重吗?“

      “三五年?彼时我怕早已作古。你这慷慨相赠,还真是明珠入了粪池,有去无回,有负你先人。”

      舒墨张口结舌,他却自扬长而去,片刻没了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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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值荒年,朱门内华衣丽裳,歌舞升平,门外却遍地是食不果腹的乞丐,慕容缺行到一处乞丐云集的长街,突然膝下一软,再无力向前。

      那就在此地吧,生死由天,他想,干脆寻了个角落盘膝坐下。

      日升日落,多少人来了去,衣衫褴褛,挣扎着求生,他却在此坐定,一意求着安静死去。

      多少年屡受重创,身体腑脏无一不伤,有牵挂求生的念头时,意念压制着伤势,倒也勉力维持,如今生念尽去,旧伤新创齐发,是真的就要带他离去。

      先是痛,习惯了,十数年,无一日不痛,身痛,哪及心痛。

      然后是失却光明,某一日张开双眼,突然再瞧不见太阳。也罢,瞧不瞧得见的,不都是夜,早沉沦的无休止的永夜。

      最后是力道全失,连坐着的姿态也不能维持,只得横卧在纷攘街头,盼着早一日结束,被风吹去化了风,尘遮没做了尘。

      想起很多,那些爱恨,最后想起了别去时苏蔓的泪眼,唇齿相碰,有话语自心底流出。

      “对不起。”

      黑暗里有人握住了他手,多少次扶他走过生死关口的那个人。

      “我不逼你,我多难才寻着你。你身子不好,你只当我是个大夫,帮你调养身子的大夫,好不好?”

      怎么拒绝,如何拒绝?这已退让到无处再退的爱。

      终不能铁石心肠,终不忍拒绝,慕容缺暗问,是不是真的也有了爱?

      四

      说是将养,其实是苏蔓在寻着了被陈朵放了的父母之后,合三人之力,才将慕容缺从生死线上拽了回来。

      苏家本擅医术,到哪里都能安身立命,于是干脆在京城开了小小医馆,租下庭院,算做家。

      时日久了,苏蔓悉心照料,慕容缺渐有了起色,到底能行动自如,只是人却瘦去,似风中烛火,视力时好时差,他也不以为意,越发安静,安静到可怕。

      安静之余,苏蔓也窥见了他那冰凉铠甲下深处的暖。

      苏府没人会得做饭,往常有仆役厨子,这番颠沛流离,所有值钱家当遗落,只好亲为。所以成日除了稀粥便是糊饭,菜也无一次咸淡适合,加上荒年,本来材料也缺,更是吃的三人脸孔发绿,淡出了个鸟来。

      但是他会,自下地起,每日花式不同,做的竟是南方菜式,软懦鲜甜,样样入口,十数日后,竟也摸了一家人喜好,知道苏蔓嗜酸,苏菁好甜,苏父随和,做出菜来,更是各投所好,无一人不欢喜。

      他伤本深,但无论行气针灸之术如何苦楚,汤药如何涩口,都一味顺从。

      他这样平定,施针送药的苏蔓心也平定了,不再焦躁烦恼,恍惚里真以为他病势稳固,有了希望在前头。

      时日飞快,转眼冬临,有消息传来,叛军挺进,柔然国强援备齐,只待一声通传,便前来助为平叛,代价是中土割让一个荆州。又有传东军变故,统领更替,人称白衣神箭,正是聂云铮。

      这些打探来的消息,苏蔓没一桩欺瞒,悉数讲了慕容缺得知。

      慕容缺听了,仍是神情淡淡,转眼换了话题,似是毫无兴趣。

      “你不是问过我,那菜式从哪里学来吗?”他言及左右,故做的轻松。

      “柳云是南方人,嫁了我北疆,父亲素来严苛,我又常不在侧,她一时不适,落落寡欢。我便去学了来,讨她欢心的。”

      苏蔓听了,一时神往,又有些潸然:“你待她,那么好。”

      “一个女子,要作别自小生长的环境和家人,将一生托付于你。”

      “若做男儿的担当不起,不能让她舒心畅快,那这托付,还不如当初不要。”

      这两句话说完,慕容缺瞧了苏蔓,别有深意。

      苏蔓顿悟:“我不要一生,我不托付,我只要现在,你要与不要,我都要爱你。”

      慕容缺沉默了,这一场感情的追逐,她进,他退,到底哪一个是错,哪一个是对。

      他将身躺下,言是累了,需要歇息。苏蔓轻巧的出了门,他才在被底释放出那声苦苦压抑的闷咳,掩唇的右手里有猩红血渍。

      是被伤了肺,亦或劳心过度,无从追究,入了冬,便添了这毛病,发作次数不多,也不甚痛苦,只是人略微疲软懊躁,雪落满园,却是发了一身汗。

      按捺不住心下烦闷,慕容缺披衣出了门,信步迈去,循着腊梅香气,不自觉到了一面结了薄冰的湖前。

      冰下湖水澄静,映着碧天白云,别样安宁。慕容缺心生向往,将身子微微前倾,仔细端详,眼前却是一黯,突然失却光明,直废了颇大周折,才勉强将身子立定。

      “不要!”苏蔓的声音,满是惊恐,右手前来握住他肩,如此用力。

      慕容缺甩了甩头,勉强看清苏蔓样貌,来时匆忙,她没披外衣,只是穿了件淡黄色单衫,比之初见,下颚益发尖削。因为惊惧,脸孔苍白到几乎透明,更是分外纯净。

      自那日长街首次失明,这等视力的时好时坏,发作已十分频繁。

      在这刻,慕容缺才突的心生怅惋,觉得这世上还有美好事物值得流连。

      比如这湖光雪景,比如这如雪清颜。

      见她焦灼,慕容缺也不忍,脸带了笑:“只是没站稳,你当什么,我来投湖吗?”

      “大冬天的,来投什么湖,冻成个冰驼子。要死,也该寻些个不这么痛苦的死法吧。”

      苏蔓低头,只是不理,半晌后才有一句,又是泪落:“我知道你病得辛苦,活得辛苦。”

      “只是,我不放弃。只求你也不放弃。”

      冬日风紧,那泪落了地,转瞬成冰。

      慕容缺靠近前来,将风裘解开,裹住了苏蔓单薄身子。

      然后一叹,语声温柔。

      “好,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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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一前一后返了家,苏蔓披着那件原属慕容缺的长大风裘,伸手推开篱门时,恍惚里真有种幸福感觉,觉得薄雪覆盖下的窄窄庭院,这番踏进,便真的有九分似家了。慕容缺的魂灵,终于可以稍稍释去冰雪,在这个有她的角落里安定。

      于是她眼角一直有笑意,推开了正房大门,房里站着自己父母,神情古怪。角落里坐着一人,眼似枯井,光华黯淡,真是阿那然。

      “舒墨死了。”在那角落瑟缩着,她也没有眼泪,来来去去只是这一句。

      苏菁摇头叹息,上前去,想点了她昏睡穴,要她安静歇息,她却突然立起,神志似是回复了清明,口齿清楚伶俐:“我有话要说。”

      接下来,说的便是苏蔓意料里的结局。

      果然,阿那颜不肯放过他们,一路南寻,终于寻得了舒墨和阿那然踪迹,舒墨武功尽失,阿那然武艺低微,自是束手就擒。

      就阿那然所言,那颜妃对舒墨还存有三分情意,要他随自己回去,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肯饶却阿那然性命。

      舒墨似是早知会有今日,自怀里掏了一只白玉杯来,就着早备下的穿肠毒药,一饮而尽。

      彼时阿那颜动容,遥遥回想当日,舒墨服下自己亲手调配的毒药,也是如此从容心甘,唇齿带笑,无有恨念。

      舒墨在这刻倒下,去牵了阿那颜衣角,只问:“当日我饮了那茶,你说,你这生欠我,终会回报,你还记不记得?”

      阿那颜当下明白,俯身时竟也有泪:“你要我回报你,饶了阿那然性命是吗?你曾应允我,说对我好,一生一世,到如今,你竟为她去死。你负心在先,我又为何偏要守信?”

      回想至此,阿那然方才放声大哭,肝肠寸断。脸仰了,望向众人,幽幽追问:“你们知道,他说什么吗?临死一刻,他说什么吗?”

      众人无语,阿那然喃喃自答:“他说:‘阿颜,到这刻,我仍不恨你。我终不恨你。’”

      “‘你说,这是为什么?’”

      苏菁脾气焦躁,将手一拍几案,恨声道:“受了这么多苦楚,他不恨,难道还爱吗?”

      阿那然情绪在这刻脱控,声嘶力竭:“是,他仍爱她,无论多少苦楚。他只爱她。”

      “自清醒脱困后,他不肯远走天涯,从来也不曾碰我一下,其实是早盼着这一天。早盼着为她一死,一如当年。”

      “不能爱,亦不能恨,又放不下,所以只求着一死。”

      “他对我,只是对二十年眷顾的感激。”

      “而爱的,从来从来,就只有那个该千刀杀的阿那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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