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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欢暂(下)--6.21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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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聂云铮随桓伊来寻苏蔓,一进帐,就闻到了那萦绕不去的香气。聂云铮皱眉,端详帐内半晌,抄起苏蔓特意遗落在桌的药瓶,已然睬中大半。
“这是她苏家独有的影香,平日带在身上,半点气味也无,但若碰着了这药瓶里的照日粉,立刻香溢四舍,经日不绝。”
“这香的最大用途,是用来追踪他人去向,若我服用了照日粉,那影香纵在十里之外,我也能隐约嗅得方向。这点,我和她在丽宛城,早试过不止一遍。”
言毕毫不犹豫将瓶内照日粉服了,回转身向桓伊交代事宜:“这里有打斗痕迹,苏蔓显是被人掳了,所以才留下线索,烦你转告慕容将军,聂云铮有事别去,这玄衣部,我就交还给他了。”
提及慕容缺,桓伊心头一痛,沉沉夜色里,慕容缺正巧应声而入,黑衫贴着消瘦身躯,眼里是光亮不曾触及沉沦了太久的暗色,他哑声,身心里的疲惫,透到了嗓眼里:“聂云铮,我正思量来和你道别,这军内,我是万留不得了。“
“为什么?”桓伊破口而出。
慕容缺低首,这是个不易面对的问题:“我再没力气,来听凭众人猜测我的过去。”
他坦言,终于肯面对自己的软弱:“我不够坚强,苏蔓被掳,正是个逃离的最好借口。”
“你说你服了照日粉,你可已辨清了苏蔓的去向,这事,容不得半点耽搁。”聂云铮在侧,慕容缺决意和他同去,仍是一贯果断,没有犹豫。
“往南。”聂云铮在半空深嗅片刻,立时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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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南,天亮时,苏蔓和那二人进了武川城,一路交流打探,苏蔓已得知那男子名叫舒墨,女子名然,至于姓,好似舒墨也记不大清,只说从夫,当也姓舒。
这是绝对叫人好奇的一对伴侣,男子光鲜,人幼稚天真,性子温和,女子平庸,性子看似暴躁,但其实处处容让,自舒墨所言,两人是夫妇,那真是再有趣不过的一对夫妇。
进城之前,苏蔓一直被舒墨扛在肩头,进得城来,为避人耳目,舒墨连点她身周十处大穴,封住她内力,两人一前一后,本是疾步押着她向前,哪知到了城内最大的酒楼附近,舒墨鼻翼扇动,象是神不守舍,步子,可是越迈越慢了。
“这谪仙楼我来过,做的菜可谓天下一绝,而这城里的盘云绣和罗烟纱,更是冠绝中原。”苏蔓在这当口,忙不遗余力撒了个大谎,舒墨闻言,哪里还按捺得住,早迈步进了酒楼,那舒然在脚后叫骂不绝,但到底也没拂了他意。
推杯过盏之后,苏蔓便领了二人在城内游荡,寻那她信口胡诌的盘云绣和罗烟纱,不知觉日已西沉,到底在一个狭长的巷口,等到了追随而来的聂云铮和慕容缺。
见了慕容缺,舒墨大吃一惊,像是被人迎面痛打了一拳,懊恼又焦躁:“你这人,怎么生的这样俊,俊也就罢了,居然比我还俊!”
他人似三岁幼童,自是有一说一,说的都是真心话,慕容缺却是脸色一沉,咬牙将剑出鞘,眸里都有了血色。
他一生苦痛,均是由样貌而来,这舒墨无心话语,恰巧触痛了他心头伤疤,心上悲秋,借由悲回剑势抒发,其意凛凛,一击之下,竟也逼得舒墨连退三步。
舒然武艺原远不及舒墨,见状想扑身相助,聂云铮一箭凌空射来,直指她心门要害,她收步急退,直至倚上了青石砖墙,才勉强躲过箭势,站在原地,兀自喘息不定。
落日下,聂云铮白衣出尘,搭弓处姿态清越而不失豪迈,慕容缺黑衣似墨,剑过悲风四起,更是种恸到极处的暗色华美,两人颜色呼应,撇开杀气不论,倒真似画里谪仙,一种夺目的阳刚之美。
舒墨见状气急,手下折扇本已占了上风,却自一下跳开,连声呼止:“不行,我得去换件衫子,重新打过,不然风头都被你们抢了去,不枉负了我潇洒之名?”
言毕扯了舒然,双足一点,不管舒然迭迭尖叫,竟真的抽身离去,人去远了,才又想起什么,声自十丈外而至,内力浑厚至极:“等我,我速速就来。”
慕容缺和聂云铮愕然,苏蔓却在原地捧腹,直至三人出了武川城,还唇齿带笑,心情轻快的紧。
聂云铮回想方才一幕,也渐渐咀嚼出些滑稽意味来,两人并肩同行,脚步受心情影响,连踏叶声也透着明朗,慕容缺却是额头汗如雨落,脸色在月下照来,泛着可怖的青灰。
他脚步沉重,渐渐跟不上苏蔓和聂云铮步调,干脆止了身形,选中一棵松树靠定。
苏蔓立时察觉,忙回头扶住他肩,问了是否体力不济,慕容缺却是一声冷哼,半分也不领情:“我从那人手里救了你,前番你相救之恩,我也算还尽,再和你没有瓜葛,想着自走我的。你倒好,又来嘘寒问暖,要我来日再博命相报吗?”
话是冷锐似针,盼着苏蔓和聂云铮速速离去,却唬不住长了一颗玲珑心的苏蔓,她方自问他是否怕自己成了累赘,慕容缺已觉得骨髓里一阵刺痒钻入心头,四处啃噬他七魂六魄。胃里也风浪千尺,将腹内一切都吐了来,还不平定,然后紧缩抽搐,痛里清明,是盼着什么解渴的慰籍。
圣药余力发作,那蚀骨之毒已缠上他身,成瘾成魔。
六
三人身处旷野,除了身旁这株大树,再没有一点遮拦,慕容缺此刻仍在呕吐,连胃肠里的鲜血也呕了出来,要想带着他逃脱追踪,已是万万不可能。
苏蔓思量片刻,起身将慕容缺昏睡穴点了,回头吩咐聂云铮将他抱起,说是三人再重回那条窄巷。
聂云铮奇了,忙一迭声追问为什么,苏蔓脸色凝重,难得沉闷,只在前带路,并不做答。
进了巷口,就听见舒然的高亢声音:“你看,人都走了吧。你这人,除了吃喝打扮,还能不能在别的事上用些心?因为你,咱们已从副教主被贬为银叶使,这番若追不回人,我看阿朵大怒,八成要把我们扫地出门了。“
舒墨理亏,讪讪回嘴:“出门就出门,这样打打杀杀的,还不如去到这南方京都,繁华云锦之地,做个裁缝,那多美。“
这话可没将舒然气晕,舒墨瞧他脸色,再不敢多言,两人一前一后,正准备出巷寻人。
苏蔓闻言从巷口暗影里现身,单手一探,从聂云铮背后抽出一枝白翎箭,抵上自己咽喉:“你们是千业教人,圣药应该有吧。快拿来,不然我一死,看你们拿什么复命。”
舒墨得见三人,自是大喜,笑盈盈走上前来,瞧了瞧昏睡中的慕容缺脸色,将头摇了又摇:“又一个受那狗屁圣药毒害的笨蛋,什么圣药,吃了看似百病全消,其实多服了,不过是透支生命,还会成瘾,那金叶使的话,也有人会信。”
说完从怀中掏出个玉瓶来,交递到苏蔓掌心,顺势将她手中箭拂落:“要这个,你只管拿去就是了,这药,其实是我教众在对敌时受了伤,性命堪忧时才出下策服的,怕上瘾,一次只能服一点。象我这样武功盖世,玉树临风的英雄,哪里会用得着。”
“不要脸。”舒然撇嘴,还待再说什么,半空突然燃起一丛青色焰火,其光闪闪,是片窄叶。
“圣女标识,有事急唤。”舒然见了那半空焰火,却好似有些犹豫:“那怎么办,他说了,咱们去掳苏蔓的事,不能叫圣女得知。”
在原地踱了三个来回,她才有了主意:“要么这样,我去覆命,你押了他们三人,就在咱们先前吃饭的谪仙楼里候我。”
言毕离去,片刻却又回还,咬牙切齿交待:“你若再让人跑了,仔细我这辈子都不理你。”
舒墨吐了个舌头,回身看着苏蔓,仍是笑盈盈的:“走吧,我帮你抱着你情郎,你也是,小姑娘,倒喜欢这么个老男人,瞧着他俊是不。”
聂云铮脸色一沉,搭手就是三箭,后发的先至,第一箭去势反而缓慢,封住了舒墨躲避另两箭的退路,舒墨却只是一笑,身子转了个优美弧度,躲过前行两箭,折扇霍然张开,腕转了个花势,那无坚不破的最后一箭,就这样被他夹在了扇间。
“走吧。”苏蔓喝止聂云铮:“咱们放不下慕容缺,也打不过他,就别徒劳挣扎了。”
舒墨忙忙的点头,又不怀好意一笑:“走吧,你箭倒是做的漂亮,可惜不是我对手,若是想争这位漂亮小姑娘,你怕也不是眼下这人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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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楼客房里,舒墨正眯着眼,好脾气的和送酒菜来的小二争论,说是蹄膀里该搁南方产的冰糖,味才鲜甜。苏蔓却坐在床侧,望着已然醒转的慕容缺,手握了圣药,举棋不定。
“前日你受刑伤重,是服了我遗落在帐内的圣药,才有气力和桓伊谋划事宜的吗?”
对她质问,慕容缺不置可否,依他心性,意即默认。
苏蔓气急,不复往日温婉,几乎是厉声喝责:“整整一瓶,全服了?那东王有什么魔力,对你下了什么蛊毒,要你这般心甘为他,即使染上圣药毒瘾,也在所不惜?”
慕容缺不语,这是他的死穴,想起就心灰的痛处,无从辩解,没来由也浇不灭的执妄之爱。心念间,那蚀骨之痒又重上心头,胃里空空如也,再没什么可吐,只是抽搐,痛到了极处,知觉倒反而迟钝,身心每处都疲累到了极点,却又偏偏不能睡去。
他向来倔强,只将额头抵了床角,背对苏蔓,弓成了一个痛苦难耐的弧度。
苏蔓见状,满腔怒火却不知去了何处,手中玉瓶似有千斤之重,满载均是犹豫。
舒墨跺步过来,他这人大多时糊涂,有时却又似极精明,一眼就能看破人心思,还帮着苏蔓挑明:“给他服了吧,倒是痛苦力解,可又怕他就此沉沦。不给他服吧,又瞧不得他这样受罪。难哪!”
“不服。”床角处勉力支持的慕容缺斩钉截铁:“我再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掌控命运,若不得自由,我宁愿一死。”
“自由?自由?”舒墨本在厅间挥扇,好不潇洒得意,闻听了这两个字,只觉心头一阵懊躁,待再细想些什么,脑间却是一阵剧痛,眼前一黑,毫无征召的栽倒在床前。
在墙边一直沉默的聂云铮见状,立刻上来点了舒墨身周大穴,一把横抱起慕容缺,踢开客房大门,呼喊着苏蔓离去。
随父母行医多年的苏蔓,此刻医者的本能却冒出头来,忍不住弯下身去,搭住了舒墨的腕脉。
聂云铮急了,在门口不断催促,苏蔓却好似着了魔,搭着的脉始终不肯放下,眉色间满是疑虑和不解。
片刻后,她突然咬开左手腕脉,鲜血淋漓,一滴滴落入舒墨口中,然后中指发力,抵住舒墨额头,聚集内力,似要将什么物事从他额头逼出。
“你带着慕容缺走吧。”她咬牙,下了决心:“这人曾被洗脑,说明本不是心甘为千业教做事,我若唤回他记忆,说不定能找到关于我父母的线索。”
聂云铮自是不会抽身离去,正不知所措,那舒墨却已然醒转,神色茫然。苏蔓指尖发力,一枚数寸长的铜钉从他脑后破体而出,舒墨一痛,眼中一道锐光闪出,似暗夜里的星辰,清泠泠的,落到苏蔓身周,仍是一笑,却和方才判若两人,笑里尽是无奈落索。
短暂的沉默后,舒墨将折扇打开,仍是轻轻扇着,同样动作,却是内敛沉稳了许多,似有心事,又不落声色,他问,扇指苏蔓,轻轻巧巧:“你是苏莞什么人,既有圣女血,为何不试试给他服下,或者能解了圣药之毒。”
苏蔓低首:“圣女血,是能解教内百毒,可也不是万能。那圣药,原名迷神散,说到底,是味麻痹感觉的烈药,能教人成瘾,但算不得毒,解不了。”
“倒是你,有人叫你服下了落尘丹,此毒是千业教独有,能蒙蔽人神志,叫人浑忘过去。这样还不放心,还在你脑内置放了锁魂钉,叫你不能想,想不起。”
“怎么样,你现在想起你是谁了吗?”
舒墨闻言却是笑了,说不出的意味深长:“我是谁,还能是谁,可不就是舒墨。”
“这是我的是非,与你们无关,你们可以走了。”
门外这时响起了急促脚步,舒然一把撞进门来,脸有喜色:“金叶使死了,圣女说,谁缴了那杀他之人的头颅,就在教内坐升一级。”
“我瞧了那画像,杀那该死金叶使的叫什么慕容的人,可不就是这苏蔓的情郎。”
“快,杀了他,不然叫别人得知了,可保不准会来抢功。”
她自顾自说完,没留神到舒墨神情复杂,直盯了她看,眼内隐有泪光。
“阿那然,二十年眷顾,衣食住行,你样样亲手打理,我是光鲜了,你却这般老像。”
“你说,我是该恨你,还是该感激。”
舒墨站在原地,就这样淡淡问她,仍是离去时那袭衫子,那袭她亲手梳就的发式,但他梦醒了,已离她千里万里。
舒然只觉心被掏空了,一时无语,接着又反反复复,只是重复着那个名字:“阿那然,阿那然,你终于是醒了,记起我原叫阿那然。”
七
舒墨一梦醒了,不知是悲是喜,阿那然似是遗落了整个世界,一时还理不清头绪,两人痴站着,二十年朝夕相伴,到如今,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彼此。
苏蔓可理不得他们这些纠葛,只是扯了舒墨衣袖,问他可见过自己父母影踪。
舒墨这才回过神来,探究的望向苏蔓,点了点头:“和苏莞是有些神似,你母亲,是苏莞吗?否则你身体里怎会有圣女血,那落尘丹的唯一解药?”
苏蔓拼力摇头,咬住了下唇:“不是,我问你的,是苏菁夫妇,苏蔓上一任圣女。”
“菁圣女?”舒墨讶然:“她怎会是你母亲,她比你年长了四十岁有余,且我教圣女诞下女婴后,即刻服药,此生再不能生育,以免骨肉争夺下界圣女之位。她已育有苏莞,又怎会是你母亲?”
见苏蔓不答,他又恍然大悟:“你是她离教后收养的养女?”
苏蔓似是极不甘愿,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问:“那你见过他们没有?”
舒墨在原地细想了片刻,有了点头绪:“前日阿那朵亲赴丽宛,听人说,是擒了两个要紧人物回来,莫非就是菁圣女?”
“你放心,菁圣女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会赔你同上教内中原总坛,助他们脱困。”
苏蔓喜极,恨不能立时插了翅膀飞去,门外却有人自鼻内发出一声冷哼,一条窄长罗带飞来,和苏蔓所使兵刃大同小异的罗带,却凌厉狠辣了许多,劲风猎猎,直指阿那然心门。
阿那然还自怔忡,眼看就要命丧当场,舒墨急将折扇打开,卸去了罗带上大半内力。但那罗带去势诡谲,借着扇势一个转弯,又缠上阿那然颈项,舒墨在万钧之际凭手阻住罗带收缩,那带由天蚕丝和极细的银丝织成,亦柔亦韧,发力处又极是锋利,舒墨将它握着,也不还手,只是不叫罗带挣脱,掌心渐渗出殷红的血来。
门外那声音又是一个冷哼,极是不屑:“这贱人活着的任务就是看护你,防着你醒来,如今你竟被圣女血解了毒,她既已失职,那还留存人世作甚!”
门内舒墨短暂沉默,然后应答,一字一句:“她得活着,我要她活着,因为她是我妻子。”
一道疾风掠过,有女子闪进房内,孔雀蓝色衣衫,上艳艳绣着十枝牡丹,金边玉缀,倒不觉俗艳,只觉得盛气凌人,说不出的高傲冷冽。面貌不能得见,脸孔上用珠帘遮了口鼻,只露一双眼,斜挑的丹凤眼,睫毛不寻常的浓密,看人时,带三分轻蔑,七分挑逗,魅惑非常。
舒墨见了她,见了这二十年不得见的双眼,心却定了,落地尘埃,断了期望。
“妻子?”来人冷笑:“她也配!”
舒墨霍然将手张开,罗带被来人收回,沾着他的血渍,斑斑暗红。
“知道我爱喝哪味茶,口味咸淡,身高几何,爱谁的诗词歌赋,二十年来,我脑力受你锁魂钉所苦,似个三岁孩童,她一味容让迁就,整整二十年。”
“她若不配做我妻子,那么您说谁配。”舒墨抬眼,幽幽追问:“尊贵的颜妃。”
在他眼前的,正是颜妃,千业教圣女,阿那颜,狠辣决绝,从不容情的阿那颜,被他这一追问,心下也不由一酸。
是爱过一场的,阿那颜与舒墨,虽是过往云烟,但他曾痴情若厮,谁又能忘,谁不怅然。
彼此立场不同,舒墨,是苏莞的嫡系,昔日教内金叶使,受苏菁知遇之恩,当然容不得阿那颜的背叛。
当日他来寻她,她永远记得,银灰色长衫,如常般修饰得当,带了笑,端坐在她跟前,接过那杯茶,到了唇边,又缓缓放下。
“不管你在茶内放了什么,我要你记得,我喝了,心甘,没半点勉强。”他笑,一饮而尽,杯闪着纯白荧光,一如他心。
早知道爱人心性,早知道杯内落了毒,仍是饮了。
他是好脾气的舒墨,男儿立场或者不能更改,那就全当自己输了吧,一杯饮下,彼此再无锋争,这便是他的爱。
被人这样爱过,就寡情如阿那颜,也难免感慨动容。
只是,他曾这样爱过自己,那就该永远爱着,即便自己不爱了,他也该痴心不悔,维持最初的姿态,盼着自己偶尔回顾。怎能,又怎么能爱上别人!
心念至此,阿那颜勃然大怒,罗带翻飞,招招夺命,锁住了阿那然上下要害,舒墨功力本在她之上,但到底还是容了情,被她步步紧迫,和阿那然直被逼至了墙角。
退无可退,舒墨故伎重演,右手缠住罗带,不松不放,沉沉叹了口气:“我和她既已做了二十年夫妻,也有了情分。我醒了,再不会为你姐弟卖命。你就自当做个人情,放了我二人去。恩怨情仇,自此全消,我也再不会来阻着你宏图霸业。”
阿那颜却是毫不动容,罗带越收越紧,话里透着戾气:“放手!”
舒墨摇了摇头,一旁苏蔓觉察到不妙,惊呼才自出口,那罗带已贯上内力,一把割断舒墨手掌,勒住阿那然咽喉。
舒墨五指全断,剧痛钻心,但仍是右手击了去,半只鲜红的掌映上阿那颜胸膛,七分内力贯注,阿那颜即刻身似纸鸢,远远荡了开去。
舒墨弯腰,为阿那然解开颈口罗带,两人相扶着,阿那然扯了身上衣衫,为舒墨包扎掌上伤口,只似已然失语,只知道泪落。
而那阿那颜在门口横卧,脸如金纸,半天没有动静,好似连呼吸也无。
舒墨不忍,上前去探她气息,门外有人急呼小心,地上阿那颜却在他回神的瞬间翻身坐起,点了他胸口大穴,然后自腰间抽出八枚金针,送入舒墨身体。舒墨一口鲜血急喷,身子内力道全消。顷刻之间,竟已被阿那颜以渡神劫施针之法废去了武功。
阿那颜自地上站起,仍是一声冷哼,步步逼近阿那然:“我先杀了这贱人,回头再带你回去,舒墨,你该好好想想,你爱的人是谁。”
苏蔓此生,哪见过这样薄情寡义之人,忙俯身捡起阿那颜掉落在地的罗带,护住了阿那然身周。
阿那颜却自一笑,甚至叫了声好,唤门外之人:“阿朵,你寻着了苏菁和圣女血下落,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落尘丹之毒,唯有圣女血能解。依舒墨所言,这圣女血,就在眼前这女子身上啰。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门外陈朵应声而入,低眉顿首,仍是看不穿有无情绪波澜,人清淡,语声也清淡。
“然表姐,你随舒墨去吧。从此隐姓埋名,忘了自己是谁。”
他淡淡发话,却力有千钧,不容辩驳。阿那颜怒眼相对,他低首,拢了衣袖,微微叹了口气:“就放他们去吧,舒墨已武功全失,就为他曾那样爱过你,放他一条生路。”
八
阿那然闻言即刻扶了舒墨离去,脚步匆匆,生怕他二人反悔。阿那颜虽心有不甘,但对自己胞弟很是忌惮,只得暗咬了牙,心想这帐来日再算。
两人对持着沉默了片刻,阿那颜心念一转,食指遥对了苏蔓,冷声发问:“阿朵,你背着我寻得了苏菁和圣女血下落,还鬼鬼祟祟不叫我知晓,莫非是想得了圣女血,自己享用?”
陈朵仍是垂首而立,淡淡回应:“我一个婊子,配用那圣女血吗?寻了,自是给你。但若让你知晓,这三人还留得住命吗?”
阿那颜闻言一颤,尖声道:“谁说你是婊子,阿朵,你是我族群英雄,谁敢这么挖苦你,我灭了他满门!”
陈朵摇头:“没有谁说,无需谁说,我本来就是。心甘情愿将自己卖了,还卖给一个男人。”
话语平静,但透着绝望。他走上前来,瞧向苏蔓,没有恶意:“将圣女血留下,你父母和你即刻就得自由,从此和千业教再无瓜葛,我活一日,便保证你们一日不受叨扰。”
然后他转向慕容缺,手贴上慕容缺后背,一股温暖的内息涌入对方身体,叫他痛苦暂缓。
“慕容缺。”陈朵缓缓发话:“你和我不同,你是干净的,因为自始至终,你都不曾遗落尊严。别逃避自卑,如果碰上了,有缘了,你未尝不能重新开始。”
慕容缺扶了门楣立起,回味他话里意味,这是两人间的秘密和默契,共同的苦难,筑就的涩重的友谊,他很感激,从来感激陈朵的善意,但是这点感激,抹不平心中疑虑,他隐约窥见了真相,这真相叫他胆战心惊。
“陈朵,阿那朵,你是柔然国人,还是皇亲,那拓拔烈莫非瞎了眼,居然把你留在身边。”
陈朵轻扶了他,冷冷一笑:“那拓拔烈的是非,又于你何干。他亡国殒命,可不正报了你十数年来被他羞辱之仇。”
慕容缺有些失神,不知如何回应,聂云铮却忽的转身,箭发如电,同指阿那颜和陈朵二人,口中还厉声呼喝:“拓拔烈的国,该亡在我中土人手上,与你等这些柔然蛮子何干!”
阿那颜伸出两指,凌空夹住了白翎箭身,发力将它剪成两段,一段掷回聂云铮心门,一段挡了陈朵眼前箭势,口中啧啧笑着,满是轻蔑:“柔然蛮子?论武功心智,你这中土大侠,哪点比得上?”
聂云铮心高气傲,哪受得了这样羞辱,干脆不闪不避,任由断箭直插胸膛,手上毫不停顿,又是一箭发去,此箭轻灵,用的是巧劲,阿那颜又没料到他会拼死发出箭来,一个大意,被箭贯穿右臂,血流如注。
聂云铮不舍不弃,又凌空发出一枚力重之箭来,势要在阿那颜心门穿个大洞,陈朵一叹,脚下飘拂,去势竟比箭还快,食指在箭尖一点,那箭立刻止步,断为数截。
阿那颜负痛,气急高呼:“阿朵,一个也别放过,包括那什么慕容缺。他前日杀了金叶使,我千里来此犯险,就是因为应承了皇上,要取下此人首级。”
陈朵闻言动容,转身问向慕容缺:“你杀了那金叶使?你可知他是谁?你就没想过,他武功低微,却居此高位,定是别有因由?”
慕容缺回应:“是杀了,他这样为人,我不杀他,也会有旁人想夺他性命。”
陈朵细想后点头:“姐,他贵为长王子,来日继位第一人选,又心胸狭隘,视人命如草芥,你百般撺掇,要他任了金叶使,前来中土建功,就是算定他会有去无回。这番他死了,你如了愿,倒又假惺惺前来帮他复仇,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响。”
阿那颜冷哼:“无情最是帝王家,我不如此,又哪能生存?你别废话,快取了他性命,我不能在这中土久待。”
陈朵沉默半晌,脸孔逆光,渐有了狠决颜色:“也罢,慕容缺,你杀了柔然国长王子,我是如何也保不住你,不如就此给了你个痛快。”
言毕从袖里抽出一枚短剑来,窄薄剑身,微微泛了蓝光,慕容缺和他相识十数年,却从未见他使过。
他一抬手,意示容慕容缺先出招:“你武功本远不如我,但我敬重你人品,以兵刃相见,这蓝影剑,已二十年没饮过人血,是上古神剑,当不会辱没了你。”
一旁一直不语凝立的苏蔓这刻开了口,森森冷冷,浑不似她:“剑上二十年前最后染的血,是苏莞的吧。可惜,这剑这样窄短,没能一下了断,还留有一段孽债。”
阿那颜好奇,陈朵却是脸色一沉,不讶异,只是心急:“别说,不能说!”
苏蔓颤着双肩,仿似不堪重负:“我不能说什么?你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不是要质责你,只是想问问我亲生父亲,你剑上染血,几乎要了我母亲性命,到如今,可心有愧疚?”
陈朵剑低垂了,谜底揭晓,他有些疲累,道:“你何必呢?我在这门外瞧了你,这年纪,这样貌,早睬着了你是谁。”
“有些事,做都做了,愧不愧疚的,又有什么用?我不配你方才那个称呼。你若不说,倒有生机。若说了,就立刻身陷险境。”
阿那颜咀嚼了他们对话里意味,即时恍然大悟:“你是苏蔓和阿朵女儿?阿朵,你莫怪我无情,她断断留不得。前任圣女骨血留存在世,若叫教众和那帮所谓长老得知,我这现任圣女将立足何地?”
“做了她,你反正也绝情过一次,不在乎再多一回。”
陈朵回头,左眉一扬,满是讥诮:“做了她?姐,你当我是什么?婊子,就没有心?就这么眉也不皱做了自己骨血?”
阿那颜不理会这话里沉痛,眼里尽是杀气:“那好,你下不去手,我来。”
陈朵长叹,突然发力,将苏蔓等三人推至门外,嗙一声将房门关却。
“走吧。”他在门里,苏蔓在门外,听得他这样说,虚弱而疲惫。仿佛那门割断的,是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