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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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坐在檐廊边。
落英缤纷，长剑当空。
看那一年最好的春光。
安政四年，松本村，新搬来一户人家。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像是护犊的母老虎，文气势汹汹地冲了上去，少年却并不在意，敏捷地侧身闪过，任由眼前这个比自己年少的少女狠狠瞪着自己，再次躲闪成功，游刃有余的少年嬉笑着吞下一大口饭团，末了还不忘炫耀似的挤眉弄眼。
文被彻底激怒，变本加厉地死追不舍：“高杉晋作，你这个混蛋，把春的饭团还回来！”大喝着便要伸手抓人。
唤作高杉的少年扑哧笑了起来：“饭团是春送给我的，那就是我的饭团，又不是你的。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啊。”
他身量不甚高大，动作却极为灵活，每次都在文即将抓住他的时候，方才避让开来。这反而引得文更加恼怒，越是想要抓住偷饭团的小偷，而又偏偏抓不到。
“恬不知耻！”足音、气息已经紊乱，一番你追我赶下来，少女的面色泛红，语声中带有喘息：“春的饭团，是给松君和哥哥的，好啊，你竟然敢和老师抢吃的，看我去哥哥那边告你的状！”
“那个……”高杉正欲反唇相讥，一声不合时宜的沉稳之音打破了水火不相容的紧张气氛，“你踩到了我的书。”
可不正是，一低头，白皙的赤足之下书页翻卷，破烂的封面上更是现出了一道口子。文虽是倔强了些，但也知道书籍宝贵，她红着脸连忙缩脚，慌慌张张地弯腰拾书，书籍的主人倒像个无事人，坦然接过泛黄的书籍，平静的面容间既无苛责，亦无不悦，他席地而坐，将书籍一页一页仔细展平。
“对……对……不起……”文不安地小声道歉，她忿恨地甩给高杉晋作一记眼刀，落得少年朝她回敬了个鬼脸，气得她牙痒痒，好在没人注意到文和高杉之间的争锋，“无妨。”微微颔首示意，久坂玄瑞依旧聚精会神地整理着书页，表情肃穆，就像此刻他的眼里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久坂先生，那是什么书呀？”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从食盒里取出饭团，微笑着递过去，饭团米粒晶莹，经过恰到好处的捏制，口感颇佳，又配以开胃的梅干，很合久坂的口味。“是我以前的医书。”他抬头回答，顺手接过了饭团。
“你们……”文一时语塞，她惊讶地看着久坂，饭团已经被久坂吃了一半，站在久坂身后的高杉更是一点不客气，一边说笑一边要到了第二只饭团。
“你们这群家伙！”气鼓鼓的文忍不住大声斥责起来，正在狼吞虎咽的两人丝毫不受影响，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她。而那名送给他们饭团的少女着沉甸甸的食盒，走上木板台阶，“我这儿还有很多饭团，文姐姐，你也尝尝看吧。”她笑着塞给文一只白胖胖的饭团。
禁不住诱惑，饥肠辘辘的文还是收下了饭团，但她担忧地叹道：“春，你这样子每天给我们送吃的过来，我真担心你姑父家要被这群饭桶吃穷了。”
“不会的，我们刚搬过来，大家热情地接纳了我们，帮了我们很多忙，还邀请松进入村塾学习，我和姑母想要好好地感谢大家。”
一个月前，吉田一家迁入松本村，这在当时并不常见，女主人美代子曾担心孩子到了新环境中是否会被人排斥，很快她的忧虑便打消了，独子吉田松顺利地进入松下村塾，并且结识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龄人。
倒是侄女春，终日守在家里，帮她分担家务，在姑母美代子眼里，春什么都好，可就是太乖巧了，得知执教的松阴老师家里还有个尚未出嫁的妹妹，美代子便借着送饭的名义，想让春多认识些朋友。
春哪里晓得姑母的苦心用意，只当是帮姑母分忧，来村塾的次数多了，渐渐和文和村塾里的学生们熟悉起来。
“啊是春啊，太好了，我早上起迟了，连早饭都没吃，饿得都快死了。”入江九一从里屋急急跑来，迫不及待地伸手就要抓起饭团，“喔，疼死了！”小木盒子咕噜咕噜滚了几圈，稳稳停下，入江捂着头，皱眉扭头望去，果然猜得没错，就是那个鬼灵精，入江破口大骂道：“爷不跟你一般见识，等吃饱了再收拾你，有胆你别跑！”
“我又不傻，才不会等着你过来打我呢！”伊藤利助心知惹怒了入江，刚闯完祸便绕道到了高杉和久坂后面，仗着瘦弱的身形，从两人间挤了进来，一个猴子捞月，两只饭团揣进了怀里。
“别以为今日得了老师的称赞，我就不敢动你！”
谁料入江的话音未落，久坂忽然插了一句：“坐古望今，大开大合，兼以旁征博引辅之，利助的这篇文确实写得好，见地通透而不迂腐，无愧老师赏识。”
得到同门如此不假言辞的赞美，伊藤却难得地沉静下来，面无喜色，他凑近坐下，一手握着饭团，一手紧握成拳：“我们的世界还很狭窄，除了大清，还有很多很多的国家，可我们对它们还知之甚少。”
闻言众人皆不语，各自深思，就连入江也是放下了嘴边的饭团，伊藤望着如洗碧空，梦呓般地自语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到外面去看看。”
“好了，利助，我们走！”高杉斗志昂扬地从地板上爬起，拖着伊藤走下台阶。
“高杉，你要干什么！”伊藤急忙甩开高杉的胳膊，但仍被一把拉住。
“练剑，练剑。我来当你的对手，放马过来吧。”高杉把他带到屋前那一小片空地上，村塾的学生们时常在此练习剑术，地上的杂草已被踏平，早先砍下的木桩上摆放着几把木剑。提剑，挥剑，一气呵成，高杉就势攻了过来。
伊藤忙不迭地左躲右闪，抱怨道：“我还没吃完，诶，你等等啊，高杉。”
“少废话，快拿起木剑，再吃下去，真要让人说成是饭桶了。”高杉揶揄地望向少女们，就算是单纯的春也知道他话里讲的是文，不禁暗自笑起来。这两人在一起真有意思。
“哈！”高杉大呼一声，巨大的力道逼得伊藤不断向后躲避，但他也不是只会一味躲闪的懦弱之辈，气沉丹田，蓄势发力，瞬间打断高杉进攻的节奏，高杉稍整阵势，继续进攻，一旁的入江、久坂不由为两人叫好，入江更是叫嚷着要亲自上阵。
纵有一万个不情愿，文也只能干瞪眼，静静观战。
“讷。”
“怎么了？”
文依着栏杆，素朴的棣色薄袄之下，开始现出美好的线条。仿佛春寒料峭之时，一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大家好陌生，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想什么，我不是非常了解，好像一下子我都不认识他们了，对哥哥是这样，对高杉是这样，刚刚伊藤说那番话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文的声音很低很轻，她伤感地绞着手指，“春也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在面对松君的时候。”
“当然有，”春温柔地笑道，“但每次松提起松阴老师的时候，眼睛很亮很亮，看到松那样，我都会觉得松阴老师是位了不起的人，因为，”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明澈的剪水秋眸含笑凝视不远处的樱树枝头，“因为能够说出改变日本，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的了不起。”
“可是我会感到害怕。春，哥哥以前……”欲言又止，文摇摇头，颓然垂下脑袋，“有些事情，春，你没经历过，你不知道。”
“文姐姐，我很多东西都不懂，也许根本就帮不了松实现这个梦想，但是我想要成为松的支柱。这就是我的心愿。”
飘悠悠的白云投下轻浅的影子，少年们的汗水滴落在地上，萧索的枯黄根茎下隐约藏着点点新绿。
一晃眼，即将便是春天。
会有漫山遍野的芬芳，会有身着樱色春衣的娇俏少女和俊美少年，会有无所顾忌的放声大笑。
春轻轻握住文的手，目光相接，文便已是了然于心，那是两个女孩子间才能懂得的坚定与温和。文出声问道：“就像你的姑父和姑母那样？”
“难道那样不好吗？”春不解地反问。
“不，好，好得不得了。”文掩嘴轻笑，“只是呢……人算不如天算……”
“好香啊。”
“哥哥！不要这样子突然出现吓人！”文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试图掩饰她的心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就在旁边的，哥哥都听到些什么话，文的心里很乱，对于自己这个哥哥，她从来都是束手无策。
“松阴老师，午安。”春连忙行礼，目光却是越过了吉田松阴，看向他身后的少年，“松阴老师和松肯定都饿了吧，姑母今天特意去早市上买了新鲜的鲑鱼，说是一定要让松阴老师品尝。”春揭开食盒的最底层，里面果真整齐码放着鲑鱼饭团，新鲜的鱼肉散发着光泽，令人食指大动。
不同于曾经为医而被春称作先生的久坂，时年不足三十岁的吉田松阴是货真价实的“先生”，早在来到村塾之前，他便已在明伦馆担任教头，广收藩内年轻学子，高杉便是松阴从前的学生，他追随松阴，来到了这座规格远不及明伦馆的寺子屋——松下村塾。
二十多岁的青年全然没点教头该有的学究做派，不羁地挠挠背，他心情愉悦地拿起鲑鱼饭团，咬了一大口，“呜呜，好吃，真羡慕阿松啊，有个手艺这么好的母亲。”
他边吃，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学生们的剑术比试，自言自语：“比前段日子进步了，高杉这招用得漂亮，呀，可惜，就差一点，嘛，下次要不要把桂找来，大家一起好好练练剑……”
“松阴老师。”吉田松细细咀嚼，出言道。
“怎么了，阿松。”三下五除二，美味的鲑鱼饭团已经下肚，松阴食不知厌地又拿了第二只鲑鱼饭团。
“不是家母的手艺，饭团是春做的。”春的烹饪手艺都是自己母亲教出来的，两人的料理方法十分相似，但在口味上有些细微的不同，从小吃惯了家里饭菜的松自然能够分别出这些不同之处。
“是吗，”松阴爽朗地笑笑，并不觉得尴尬，“春，真了不起，做饭的手艺一点不输美代子夫人。”松阴突然低头沉吟，“春，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春从未见过松阴如此认真的样子，在她印象里松阴老师总是大大咧咧的，少女怯怯地点头，不知道松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你来教教文怎么做饭吧。”
“哥哥！”被自家亲哥哥拐弯抹角地嘲笑，文腾的一下子红了脸，她比春年长，做家务的能力却远不及春，尤其是做饭，文自己都难以咽下自己做出的饭菜。关于这一点，文本人一直极力隐藏，殊不知名声早已被哥哥传了出去。
“我会做饭！”
文的抗议被完全忽视，久坂和入江已经向这边走过来，文不愿大声宣张，只得作罢。松阴伤脑筋似的对春感叹道：“我这个做哥哥的，真担心妹妹嫁不出去怎么办。”
“我怎么可能会嫁不出去呢。”文不屑地哼哼。“春，你别听哥哥胡说……”
“确实，做饭手艺那么差，做出来的饭菜堪比毒药的话，谁敢娶回家。”
“你给我闭嘴，久坂。”
“我说的是事实。”久坂淡淡开口，转而向老师行礼。
文忽然想到了什么，忙捂住自己的嘴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不止是我，大家都知道。”久坂答完，示意让高杉和伊藤停下比试。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坐在木桩上歇息。
文傻眼了，一团火气就想往哥哥身上撒，宽厚的大手却轻抚她的头发：“柔嫩似春草，青春惹人怜，他年辞闺阁，知傍谁人旁。”松阴的声音沉缓，秾艳脂粉气荡然不存，些微的沙哑将这首情意绵绵的和歌念出了另一番韵致。
“哥哥怎么拿在原业平的和歌取笑我。”文娇羞低头，声音越说越小。
松阴不正经地笑眯眯道：“我呀，还想把妹妹多留两年，只怕你自己到时候还不情愿。”
绯色面容娇艳欲滴，文一赌气扭头跑开了。
“春，我家这个不省心的妹妹就拜托你了。”松阴笑着又吃下了一只饭团，“啊，真是美味，”松阴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
“是，松阴老师。”声音清脆，少女一口应下，松阴身后的松笑看着表妹。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那就是松和春的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