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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别离 ...

  •   “我们要往哪里去?”
      沈零露将目光往上抬了抬,雨丝纷纷的内厝澳,有些落寞,有些寂寥。她感受到他手心里传过来的温度,心的涟漪便一圈一圈荡漾着,她望向身边这个令她心安的人,绚烂如花。
      天色昏暗不明,内厝澳的巷子寂静得只听得见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雨水从青檐上滴落下来,一只倦鸟安静立于枝上,也不知道是有窝难归还是无窝可归?夜色的宁静仿佛令人淡忘了白天发生过的一切动荡,林修远握起沈零露的手,缓步走出了内厝澳。
      沈零露的手腕有轻微的抖动,手心有湿湿的汗腻,这些林修远都感觉到了,凭着一种共同的节拍。
      林修远不想离开内厝澳。
      没有完成的结婚仪式,成为他心头的一颗朱砂,让他充满斗志。他想返回家中,可是,师父说,让他带着零露先避避风头。林修远的喉咙里发出悲声,若不是那个天杀的国民党军官找上门来,断不会发生这一连串的倒霉事,他与零露也不至于狼狈至有家难归!
      林修远瞧了瞧昏暗的天色,他说:“零露,咱们还得先找个落脚的地儿,你说呢?”沈零露点头,慢慢举起她那乌黑的眼眸望向林修远:“可这黑灯瞎火的,咱们能往哪儿去?”
      “眼下咱们能投奔的地儿只怕也只有老郭家了。”是林修远的声音。
      老郭是鼓浪屿海边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渔户,五十出头,个子矮小结实,皮肤黝黑,小眼珠。许是因常年风吹日晒的,他的眼角四周布着密密的纹路,笑起来,就成了一朵浅棕色的小菊花。前些年,老郭的老伴过世,他就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渔船上过活。沈零露自是知道林修远的心思,老郭无儿无女,一直把他当亲儿子般疼爱。如今她与林修远的结婚仪式屡屡受阻,若能在老郭的见证下把堂拜了,也算是这动荡日子里唯一的一件好事了罢。
      沈零露只觉得这一天发生的事儿,就如滚滚车轮碾过岁月的马蹄印,推搡着他与她,一直向前,往一个未知的方向奔跑。
      走出内厝澳,天色更暗了,路边的几盏灯,固执照亮眼前这对年轻人脚下的路。海是越来越近了,可以闻见海风里泛起一股清新的鱼腥味,再近一些,海水就肆无忌惮摇动着海藻的身子,一起奔向海岸,然后,淹没了海滩上无数的细小沙石,又隐隐退去。
      海面上望不见老郭的渔船。取而代之的,是几艘停靠在岸边的白色快艇,林修远便扬声大喊:“郭叔叔……”
      除了海浪卷起海浪的声音,海面上再无其他。林修远又喊了一声:“郭叔叔……”
      仿佛是一种回应,白色快艇晃了一晃,从里头走出来一个士兵模样的年轻人,林修远一见,便知那士兵穿着的是国民党的军服。士兵弓着背,像一只大虾,眯着一双睡眼蒙胧的眼睛,冲林修远的脸嚷道:“鬼叫个啥,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
      林修远却不死心,讨好地问道:“长官,可知道原先停在这儿的渔船都上哪儿去了?”
      那士兵本是一名小兵,见林修远这般嘴甜,便回道:“渔船都离开了,这片海域现在归我军管辖,你们若是没事便快些回家去,不许闹事。”说完,那士兵便不管他俩,回舱内去了。
      林修远像是被人往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心也一下子凉了。连可投奔的人也不知了去向,这下,他真是进退两难。沈零露已是困得不行,上下眼皮像被针线缝了起来,她揉了揉眼睛,又强打起精神。林修远忽地想到了什么,递给沈零露一个暖暖的眼神,说:“我知道前面有个石礁洞,咱们暂且去那儿歇歇脚,等明儿再回内厝澳瞧瞧。”
      沈零露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她与林修远就像是一双筷子,他去哪儿,她就在哪儿。沈零露正待抬脚,眉毛却轻轻蹙了一下,小嘴嘟了上来,一只手弯下去,揉着自己的脚踝。林修远见着,心疼地问:“可是脚走得生疼了?”沈零露点头,脚踝已然有些红肿,脚上的皮肤也跟着发疼。
      林修远弯下腰,说:“我来背你。”
      林修远背起沈零露,一边走,一边说着体己安慰的话儿,他们只当是过了这晚,便能双双回到内厝澳的家中,过起私私耳语的寻常日子。
      不大一会儿工夫,俩人来到了石礁洞。这是一个很大的天然洞,洞口杂草丛生,洞内有一张小石桌,上面却是一盏未燃尽的煤油灯。煤油灯因为常年被点燃,玻璃罩已被熏黑了一圈,灯芯也是乌漆漆的。林修远弯腰扶沈零露坐到石桌前,握了握沈零露的手,只觉那手上有点儿冰凉,像有阵清风掠过。林修远四处瞅了瞅,喃喃说:“这洞里总归是有人住过的呢,瞧这煤油灯,不知道是哪个留下的。”
      沈零露眉眼温和,说话的腔调里透出一股稚气:“可不是,咱们今儿可算是有个地儿呆了。”林修远怜惜地摸了一下沈零露的脑袋,脸一歪,瞧见角落里的一只塑料桶,他走过去,弯眉说:“零露,你稍稍坐一会儿,我去打些热水让你泡泡脚。”
      洞内只剩下沈零露一人,四周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兴许这个山洞是渔民用来短暂歇脚的地方。沈零露不着边际想着,又弯腰捏了一下脚踝,一眼却瞥见石桌下有一对红烛,她伸手将那对红烛拾到桌上,仔细一瞧,红烛已经烧掉一半,烛心也是黑了一大截。
      沈零露更加困倦,一对手肘软软支在石桌上,不一会儿,人就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大工夫,沈零露的耳朵里灌进林修远温暖的声音:“零露,醒醒……”沈零露的身子动了动,睁开眼,就见日头从洞口的黑暗处慢悠悠晃了进来,有些刺眼。她便知道,天已然亮了。
      空气中有无数细小的灰尘在洞口游动,像飞蛾般,在光亮处上蹿下跳。林修远的声音围在她的身边:“昨晚我找那当兵的打了点热水,回头就瞧见你睡着了,便不敢喊你,寻思着给你泡了一会儿脚。你可试试,脚踝处可有好些?”
      沈零露动了动,她侧着脸,弯起眉眼对林修远说:“倒也是呢,昨儿这脚踝还肿胀得难受,眼下是舒服了许多。”林修远的眼睛笑得弯弯的,他那一夜没睡好的眸子上罩了一层淡淡的血丝,可脸上,却仍焕发光彩。他知道,只要陪在零露身边,他便能令眉上住着清凉,眼里温润如月牙。
      一瞬间,林修远又若有所思地望住沈零露,思绪不晓得飘往哪儿去。“发生什么事了?”沈零露只觉得林修远的眉眼里隐隐约约缠着一缕忧愁。林修远说,天刚亮的时候,我想着早些去打探消息,谁想到,被几个当兵的围在了路口,说是内厝澳已经被封锁。只怕咱们眼下是回不去了。
      “难不成,是那军官和炸药包坏的事?修远,阿爸会不会有事啊?”沈零露的眉眼上顿时也罩上一缕愁容。
      “不会不会,只听说那些国民党兵要与解放军打战,不许咱们老百姓经过。”林修远连忙安慰身边的人儿。
      “可是,咱们的婚礼怎么办,不晓得还要在这里待到何时?”沈零露的脑子里有一连串的问号,她知道,这些问号同时也在林修远的脑袋瓜里盘旋着。
      空气里充满鱼腥的气味,仿佛还夹杂着一种不同寻常的苦涩味道。林修远本是不相信命运之说的,可是,昨儿发生这一连串的倒楣事,总不由让他感到沮丧。仿佛有一双巨手,在冥冥之中操控了这一切,决定他何去何从,也决定了他一生命运的脉络。可生性固执的他,不愿对命运有一丝让步。
      林修远的目光突然被什么吸引了,他瞄见昨夜被沈零露拾起的那对红烛,红通通的蜡烛在他眼前晃动着,化为一道光,将他从瞬间的沮丧里狠狠地揪了出来。
      林修远将自己的手盖在沈零露的手上,语气坚定地说:“道路封锁了不打紧,只要我俩在一起,任何事情都阻止不了我们。现在,我们就在这儿举行未完成的结婚仪式。”
      “在这儿?可是,这么简陋的山洞如何能举行结婚仪式呢?”
      “有这对红烛就已足够,我们就在这山洞里举行一场中式婚礼,你说可好?”说完,林修远紧紧握住手中那对红烛,仿佛握住了他一生的幸福。无论如何,他都是不能松手。“哦,在山洞里举行结婚仪式,那该有多么浪漫啊!”沈零露顿时快活了起来。可是,中式婚礼是要放鞭炮的呀!
      林修远来回踱着步,说:“这好办啊!”于是,他从腰间拔出昨晚师父留给他的那把手枪,眯起一只眼,伸手瞄准了不远处的一块石头,说:“皇天在上,后土为媒,只要打中前面的这块石头,就表示我俩的爱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沈零露点头称好,安静等待林修远开枪。
      “砰”的一声,动静极大,弹片呼啸着穿了过去,却打到了洞壁,在洞口啄食的白鹭听见枪响,都惊慌失措扑向洞外的天空。沈零露见这一枪没有打中石头,这可是不祥之兆啊,她的声音有些发抖,眼泪便刷地滚落下来:“修远,这可怎么办?”
      林修远的心暗暗地往下沉去,本以为打中一块石头是件简简单单的事,哪知道竟然会失了手。他柔声安慰沈零露:“不怕,既然打不中石头,咱们干脆就以子弹为香。”说着,林修远从弹夹里退出三发子弹,用它们来代表三炷香。随后,他将发烫的手枪放到石桌底下,挽着沈零露走到洞口,准备拜天公。
      “谁开的枪?”一个国民党士兵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冲到洞口,生气地指着林修远喝道。林修远眼疾手快,急慌慌收起石桌上的三发子弹,掖在身后,说:“长官,我们没有开枪。”
      说话的士兵是一个身材瘦高的青年人,他乌黑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蓬蓬的,眼睛却细而有神。见林修远回答,便撇了一下嘴角,扛着步枪走进洞内,眼神迅速探察了一番,又说:“运兵船都来了,你们怎地还不快去,待在这里做什么?”
      林修远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运兵船?
      “共军已经攻上岛来,所有居民都往码头上撤,昨儿已经走了一批人,今天我们又增调了一艘运兵船来,所有人都已经准备上船了。快走,再迟就上不了船了。”士兵说着,举起步枪,推着林修远和沈零露往外走。
      “什么?运兵船要去哪里?”林修远反感地嚷道。
      “废话少说,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不行,我俩还没拜天地,哪里都不能去!”林修远坚决的表情。
      “拜什么天地?共军共产共妻,等共军攻上鼓浪屿,像这么漂亮的女人,还不被他们共了去?”
      可是,不能就这样走了啊,和师父说好只是在外面避避风头的。林修远茫然地立于洞内,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握住沈零露的手。
      出了洞口,天地就完全不一样了,远处传来“轰轰轰”的炮弹声,原本碧蓝的天空仿佛被水洗了一样,淡淡地白着。也不知道从哪里涌来的人群,在林修远的背后推搡着,林修远焦躁得无处发泄,只能拉着沈零露随人群往前走。
      此时此刻,上不上运兵船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只要跟零露在一起,就听天由命吧,林修远想。
      林修远与沈零露被推到了运兵船的甲板边,船上一名指挥官正挥着旗子喊:“放甲板了,都往后退,否则后果自负!”
      可是,岸边的人们却看不见危险,海浪一声一声拍打着船舷。人流发疯一般往前涌,指挥官一挥手,甲板“咣当”放了下来,无情地砸向扑在前头的人们身上,瞬间风声连接出一大片惨叫声。海水鼓动暗红的波涛,人血的腥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人们不敢再往前冲,而是慌成一团,四周的怪叫声连绵起伏,更多的人在往后退。
      就在这当口,也不知道是谁伸手拉了沈零露一把,只听她惊叫一声,人就被拉上了运兵船。林修远的手上一空,身体顿时感到一阵虚脱,嘴里奋力叫喊着:“零露……”
      运兵船的载重量已满,船上的士兵接到指令,马上将甲板收起。生命的感觉从沈零露的身体里一点一点抽离,她嘶喊着,喊得声音几近沙哑:“还有他,还有一个人……你们让他上来……”
      她听见士兵的怒吼声:“已经超重了,再多一个,船沉了你负责?”
      可是,这船要上哪儿去,离开了鼓浪屿,离开了至亲,离开了林修远,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沈零露浑噩地想着,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的手指触碰到冰冷的船栏,那红白线条上就飘出她的哭喊声:“停船,停船,我要下去……”灰蓝的海面上吹过一阵清风,带着一股清新的海水气息,沈零露的哭声在海面荡出一层氤氲的水汽。
      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惶在沈零露心里燃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世界在这一刻崩塌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她的内心顿时被烧得滚烫焦灼,她感到天地一下子就变黑了,看不见那个心爱的人儿,这黑,就会一直堵在心里。四周的人仿佛预谋般,朝她推着、挤着、踩着……而她,却全无知觉。
      运兵船轰轰怪叫着在海面上前行,好像是一条波涛滚滚奔向岁月尽头的河流,义无反顾,不可阻挡。沈零露面无表情坐在这条河流里,她不明白,自己怎地就上了运兵船,仿佛在冥冥之中,有一只命运的怪手,一直拉着她,拽着她,将她拉出内厝澳,拉出鼓浪屿,拽离林修远的胸膛。
      海风特殊的刺鼻味道裹挟船上散发出来的各种气味,令沈零露感到精疲力竭,欲哭无泪。此时,除了能够喘气,她不晓得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死吗?
      当然不能死,不管运兵船要将她送往哪儿去,她都一定要重回鼓浪屿,这个信念在海面上一遍遍敲打着她,鼓舞着她。
      天空灰沉沉的,林修远的心里仿佛下着一场雪,雪白覆盖了一切,软软的,将他心爱的人儿藏了起来。他站在岸边,雪是安静的,运兵船是安静的,身边的人们是安静的,风也安静,树也安静,海也安静了。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眼中,只有零露孤单立于船头静止的画面,运兵船像一幅移动的水墨画,慢慢消失在风雪中。
      林修远发疯似的往前冲,他要去寻,他要去找……他无法接受,零露就这么消失了,他的心里有无数个声音在呐喊,零露,快回来……但,他喊不出声来,他疑心自己是哑了,否则怎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消失在海面上?
      他,不能原谅自己!
      一个维持秩序的士兵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你疯了,你是要去送死啊!”
      林修远愤愤地甩开那条攥住他的膀子,嘶声哭喊:“放开我,你们这些国民党兵没有一个好人。我未婚妻在船上,我要去找她!”林修远一个箭步冲到海里,他双手拍打海水,双眼发出红光,对着已然消失成一个小黑点的运兵船绝望狂喊:“零露,等等我……”
      炮声、人声、马达声、海鸥的悲鸣声,此时联合起来,将林修远的声音撕得四分五裂,成为碎片,落在海面上,飘向沈零露的耳边,又飘远了一些。沈零露仿佛看见林修远在海水里飞舞双手,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但她明白,修远,那个她心爱的人儿,一定焦急万分。
      世界安静极了,像一场梦,林修远双腿久久泡在海水中,将自己站成了一片海。他的内心仿佛又有一缕黑烟悠然飘出,这回,那缕黑烟仍然是弥漫在他的身体里,并且深入骨髓,让他撩不动、拔不散。林修远渐渐意识到,这缕黑烟已扎根于自己的身体,他越赶越不走,而且,它会在他的身体里越长越多,越长越浓。
      沈零露懊悔极了,真不该让修远在洞内开那一枪。或许,没有那一枪,国民党兵找不着他们,他们就还能在一起相守岁月。沈零露想要抓住什么,她挥舞着,手指触到衣服口袋一个坚硬的东西,她伸手掏出来,是平日一直带在身边的《欢鱼》金木雕,沈零露的手指滑过呈现在眼前的枣红色线条,内心激荡起一丝希望,她一声声地说,修远,你要快些来找我,快些,快些……沈零露再眺望鼓浪屿的方向,耳边仿佛听见“轰”的一声,林修远的整个世界由白变成了黑。
      这一炸,究竟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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