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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仪式 ...
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七日,鼓浪屿。
清晨,大地灰扑扑沉静着。鹿礁路人流稀疏,清风拂过,一切仿佛是那么宁静祥和。天主堂屋檐下的一棵桂花树花香静寂,花枝挂着清露,枝上有三五只绿蓝色的小鸟,正尖着嘴巴啁啾跳跃,天真而聒噪。它们不知道即将大难临头了,此时,解放军31军91师的野炮连、坦克炮连、榴弹炮连已经对准鼓浪屿西南突出角的钢筋混凝土碉堡。
天主堂传来了女孩们唱诗悦耳的旋律,此时,她们的眼前仍然是一幅平和安详、相宜静好的景象。忽然,一阵尖利的哨声打破了天主堂的宁静,异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种紧张的气息从街头往天主堂里漫延。
这天是十月十七日,鼓浪屿的人们至死也不能忘记,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岛上的银雾渐渐散开,人们向海面望去,说:“打战了,打战了……”谁都不愿意相信,然而,枪炮声仍然是由远及近了。
林修远与沈零露推开了天主堂半掩的大门。沈零露身穿一件淡粉色绣边长袖薄衫,一袭玫红色的长裙,脚踩一双白色的平底鞋。她的身材纤秀颀长,一对细长的眉眼弯弯,眼珠清澈透亮,眼神清丽无双。林修远眉眼周正,嘴角总是微微上扬,笑起来,脸上便绽放宽厚纯真的神情,浑身上下透出一股与生俱来的书卷气。
两扇棕色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脚下,是一大片姜黄与浅绿色拼接的百合图案地砖。林修远从来没有这么细致端详过天主堂的花色地砖,鼓浪屿的富贵人家,每个房间地板上,必不可少的,铺就的正是这种花式地砖。
林修远感觉到,天主堂的每个人都是和蔼可亲,就连这脚下的花地砖也是善解人意。正当林修远陷在自己温馨的遐想中,“轰”的一声巨响传到了他的耳边,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四分五裂的“砰砰”声,他知道,天主堂的门被炮弹炸开了。
流弹的声音穿过天主堂的彩窗轰然而至,紧接着,是一长串“吱溜呃呃呃呃”的炮弹声,所到之处,更是一大片碎裂的脆响。那一声声的“吱溜呃呃呃呃”霎时撕裂了教堂里的祥和,拉细了人们的面部神经,透过彩窗的洞窟窿,淡蓝的苍穹也被拉扯成一条白一条蓝的裂痕,断断续续、惊慌失措地逃向天边。
仅一秒,教堂里便都是人们惊慌的叫喊声:“主啊,是炸弹……啊,快逃啊……”人们急急抓起身边的手袋向外冲去。教堂外已是另一片天地,四周都是撕心裂肺的惊声尖叫,一声声的轰炸投放在人们的心底,瞬间炸开了血花。
约翰神父大叫一声,哆哆嗦嗦地合上手上的圣经,掖在胳肢窝底下,几步跨下了圣坛。“等等,神父,您要上哪儿去?”林修远冲上前去,一把扯住约翰宽大的袖袍急急问道。
约翰五十出头,人长得胖乎乎的。此时,他身上的长袍被林修远这么一扯,领口处的褶子瞬时紧扣他那肥厚的脖颈,约翰只得微仰头颅,一手拉住脖子前端的领口,颤着声叫道:“修远,你快些松手。”
林修远连忙松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神父,今儿是我与零露举行结婚仪式的好日子,请您一定要成全我们!”
约翰不由双膝一软,林修远的犟脾气在鼓浪屿是出了名的,如今炮弹当前,要是被这小子给缠住,他可就别想脱身了。由于哆嗦,约翰一句话断成了好几句:“修远啊,你快瞅瞅这外面的炮弹跟烟花似地响个不停,我又是一人孤身在外……我可不想葬身他乡啊……我死不得的……你快些放我走。”
仿佛是有一只黑鸟“啊啊”飞过,约翰的话令林修远焦灼不安,他紧紧拉住约翰又宽又长的袍子:“神父您听我说,我与零露的结婚仪式,将是我一生中最庄重的事儿,请神父成全我们,一定!”
约翰有些心软,若不是这突兀的战火烧到了教堂,他是断然不会如此狠心对待。此时,约翰眼里的一丝犹豫仿佛一缕轻烟,飘到了林修远眼中,落入心里。林修远眨了一下眼睛,他说:“神父,你看这外头乱的,会要人命的,咱们还是待在教堂里安全些罢。”
约翰却是不肯的,他望了一眼四周慌忙逃窜的人群,一心只想逃走。忽然,一颗炸弹巨响,周围人群里便响起了连绵的尖叫声,约翰吓得腿都软了,紧张得下牙打上牙:“也罢,你们俩快跟我进来,我这就给你们主持结婚仪式。”
听见心中盼望的话儿,林修远与沈零露心下顿时一喜,便同众信徒跟随在约翰身后。只一会儿,林修远便站在神父左侧,而沈零露则站在神父右侧,教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眼前这一对新人的身上。
约翰走到圣坛前准备点上蜡烛,大家都明白神父要做什么了。一位年长的同工劝阻道:“神父,来不及了,炮弹不长眼哪!逃吧,只要我们在一起,上帝就在我们中间。”
约翰的脸上顿时重现茫然,颤抖的双手举着银烛台不知往哪里放。是沈零露的几句话让约翰安定,并且坚定起来。沈零露眼神坚定地说:“约翰神父,去年我在这里受洗,是您传给我的福音,您就是我的施洗神父。是您告诉我,凡事要信主。是您告诉我,天主徒的婚姻是庄严的,是新婚夫妇在上帝和会众面前互立的誓约。如今,我与我爱的男人站在您的左右,站在上帝面前,我与修远不会畏惧,希望神父您也不要退却。”
沈零露说这番话的时候,泪水如涌泉般流个不停,全场鸦雀无声,连那惊悚而震撼的隆隆炮声,都隐退到天边,成为这对新人祝贺的炮仗。约翰老泪纵横,他轻轻贴近沈零露的耳边,说道:“孩子,我不退却,上帝与我们同在。”说完,约翰便伸出袍袖为沈零露拭了拭泪。
这时,刚才劝阻神父的年长同工主动为结婚仪式做准备,林修远脸现和悦之色,沈零露帮他整了整衣领,两人便手牵手安静等待着神圣一刻的到来。那些跟随进来的弟兄姐妹都排排站好,女声唱起赞美诗《相约》:
今生的等待只为与你相守
靠在你温暖的胸口
不再回首曾经自己曾经自己的拥有
你的深情放在我的心头
从此与你牵手到永久
良人伴我到生命到生命的尽头
男声接着唱:
风儿吹不散我对你的情
这是我对你的约定
不会因为任何事情任何事情去变更
爱你的心思念你的情
都已写在我的生命里
佳偶你将我的心将我的心夺去
集体合唱:
今生的相约上帝奇妙安排
把你带到我的身边
真情沐浴他的爱里他的爱里永相依
主使我们相恋在一起
牵手爱里永坚立
佳偶伴我到生命的尽头到生命的尽头
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你是我最美的守候
让你紧紧牵着我手用心感受你的温柔
生命的旅程我们一起走
永恒的相约一生的守候
让我们彼此拥有不分离到天长地久
赞美诗余音未落,约翰朗声宣布:“林修远与沈零露的婚礼见证现在开始!”然后低头祷告:“仁慈永恒的上帝,起初造人的时候,就是造一男一女。求主施恩与今天到面前祈求赐福的这二人,叫他们成婚以后,能照着今日他们所应许的,互相尊敬,互相帮助,使他们恩爱久长,白头偕老。这都是靠着我主耶稣基督。阿门!”
祷告完,约翰抬头对大家说:“诸位弟兄姊妹,我们今天在此圣堂中,在上帝与会众的面前,要为林修远和沈零露两人举行结婚仪式。婚姻是极贵重的,是上帝所设立的。圣经曾
记载主耶稣基督在加利利和迦拿赴婚姻的筵席;圣经又记载,无论什么人当以婚姻的事为重。
所以不可轻忽草率,应当恭敬、虔诚,尊奉上帝的旨意,成就这大事。大家请坐吧……”
等大家陆续归位坐好,约翰又询问:“林修远与沈零露,你们今日来此圣堂,要求在上帝与会众面前赐福与你俩的婚姻。你们要在上帝的帮助下,彼此应许,以完成基督徒婚姻的要求。”
见两人点头,约翰便对林修远说:“林修远,你与沈零露结婚,你愿意一生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你都要安慰她,尊重她,帮助她,忠诚对她,终身不离弃她么?”
林修远响亮回答:“我愿意!”
这时,不远处又是“轰”的一声,教堂的窗户霎时震得嘎嘎作响,镶嵌在门上的黄色水晶玻璃应声爆裂,碎片冰雹一般倾泻而下,玻璃爆裂的刺耳让约翰停顿了一下,他扫一眼那扇空洞的窗框,皱紧眉头,又转头问:“沈零露,你与林修远结婚,你愿意一生照顾他,爱护他,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你都要安慰他,尊重他,帮助他,忠诚对他,终身不离弃他么?”
沈零露当然愿意。可是光在心里愿意是不够的,必须说出来。沈零露有些迟疑,拿不准应该响亮回答显得坚定呢,还是轻声回答更显端庄?她万万没想到这短暂一秒的迟疑,竟然要她付出几十年,甚至可以说是付出终生惨烈的代价。
沈零露正待发出一声“我愿意”,一队国民党士兵已经抢先吹着哨子,一路小跑进了天主堂。带队的是一个身穿墨绿色军服,脚蹬黑色大头皮鞋的士兵,他用眼角瞥了在场的人一眼,手里挥舞着警棍大喊:“都听好了,接到上头通知,共军已经攻上了鼓浪屿,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现在我命令所有人马上离开教堂,往码头上撤!”
士兵们开始疏散教堂里的人群,人们纷纷冲出教堂,约翰也被押解了出去,林修远急得对远去的人群大喊:“神父,我的结婚仪式还没完成呢,神父……”
沈零露还没从眼前的变故回过神来,又是轰天震地一声响,满世界就只剩下玻璃碎碴。两人只道会是没命,谁知道还活着。林修远搀扶起沈零露,眼神便在人堆里寻那神父的身影,可入眼的皆是砖瓦跌落腾起的烟灰,哪里还有什么神父的踪影?
林修远这下没了办法,只得将沈零露搂得紧紧的,仿佛生怕丢了她。沈零露垂着头,脑袋抵在林修远的肩上,人显然是震糊涂了,眼神有些迷离。
街头轰隆隆驶来一辆军用大卡车,一下停在教堂门口。一个身着国民党军服的士兵从大卡车上跳了下来,一边吹着哨子大喊:“所有的人都听好了,立刻往码头上撤离,鹿礁路马上就要封锁了!”
周围的人们骚动起来,到处是仓皇逃窜的人群。林修远望着沈零露幽深的眼眸,说:“零露,今儿是咱俩结婚的好日子,既然西式婚礼没能办成,咱们就回家拜堂吧。这是我对你阿爸的承诺!”
沈零露自然是听林修远的,她倚在他身边,轻轻点了点头。
头顶的天说变就变,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顺着人们脸上的轮廓滑到脖子后面,化成了一股凉意。这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
林修远与沈零露逆着人流往内厝澳方向跑,纷沓的脚步声叠着人声轰然汹涌,人们纷纷推搡着、哭喊着,沈零露突然“哎哟”一声,身子一歪,险些跌倒。林修远连忙扶住她,急急地问:“零露,你没事吧?”
沈零露摇头,说了声没事,林修远这才放下心来,又紧了紧两人相扣的手指。林修远从来没想过,鼓浪屿这座小岛能有多少人口,当岛上的所有人都往一个目的地蜂拥时,场面又该是如何的壮观?往日走街串巷的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瞬间被惊慌的脚步声所替代;平日里出没在大街小巷里卖豆包仔粿、碗糕粿、油条、豆奶、炸枣、豆花、煎糕、面包的小贩们,此时也像风尖的糠秕,无影无踪。
不远的地方,突然变得闹哄哄的,人群的步子在紧凑里明显放慢了,一个高八度的声音哭喊了起来:“这里有没有医生?快来看看他啊!”似乎有人应了一声,接着便是一句:“让一让,让一让!”人群便从中间的地方齐整地往后退,也不知道是谁踩了谁的脚,一声“哎哟”之后,便又是一声:“眼睛瞧着点儿啊。”
林修远的脚待要往前探,却清清楚楚听得一个慌乱的声音:“啊……不成了……他咽了气啦……”
沈零露惊呆了,只问:“这是死了人么?”有人重重地叹气,说那人指定是患心脏病咽的气,又有人说,不对不对,没准是让人给踩死的。还有一个声音说,只怕是人太挤,给闷死的。声音交叠着声音,人们一阵长吁短叹,恍然间,仿佛有一场雪纷纷扬扬落在沈零露的发端,又飘到睫上,飘成霭霭的曲,寂寂的调,拨弄出一阙凄楚的词。沈零露的心突突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的脑袋瓜里飞舞,眼前仿佛有一个穿着白纱的舞娘,不停歇地舞动轻纱,瞬间惊扰了一巷烟雨红花。
通往内厝澳的路被封锁了。
沈零露望着眼前这条熟悉得不能再熟的小路,她并不知道,在以后的岁月里,她将一次次忆起这个特殊的一天,忆起发生在这里一连串惊天动地的事儿。当然,这是后话。
眼下,这条路是走不成了。林修远用一种很平缓的语调说:“这条路行不通,咱们就走另一条道儿,别灰心。”他总是这样,就算是火烧了眉毛,讲话的语气也总是轻轻的,仿佛与生俱来。沈零露信赖地点头,她每天经过这条路,好比路旁花树,就算坐老一段光阴,也终是心不灰,意不冷,仍是开出灿烂明媚的模样。
两人挤出拥堵的人群,绕过一条狭窄小路来到了一片新天地。满目是葵菊斗艳、槐栾争香,所过之处满地余香,路两旁的泥土里开着一丛天然生长的鸭跖草,雨后微弱的阳光照在那朵深渊色上,显得无比青碧美丽。
鸭跖草是沈零露极喜欢的花朵。初见鸭跖草,那碧透的蓝色娇嫩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浅浅淡淡的,令沈零露无可救药地喜欢。若在平日里,她定会对脚下这可爱的小花儿如痴如醉,甚至要赞美一番。但此时,她与林修远一样没了心思,周边异常的寂静与他们刚刚经历的一场踩踏致死事件,都有着一股不祥的气氛。
脚下的路渐渐宽阔起来,前面是一大片沙地,再远的地方是一间铁皮屋,铁皮屋的外头有一对小桌椅,清晰可见椅子上坐了一个人。林修远兴奋起来,他的眼皮“啪啪”跳了两下,一手指着铁皮屋旁边的小路,说:“零露快看,从前面那条小路穿过去,就可到达内厝澳。”
小路却被一堆凌乱的沙包堵住了,狭长,一眼并不能望到尽头。
若不是横生枝节,也不用多大点工夫,两人便能回到内厝澳。然而,事儿说来就来了,林修远听见一个简短的、带着威胁气息的词儿:“站住!”刚刚坐在椅子上的人影,由小变大地呈现在他俩面前。林修远已经明白,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普通老百姓,而是一个国民党军官。林修远拉起沈零露的粉袖就想往前冲,那军官却眼神冷酷,冲林修远喊着:“退回去,不准进入军事禁区!”
林修远的脸上堆着笑,说,大哥,这是咱们回家的必经之路,你抬抬手让我们过去罢。话一说完,林修远马上有了想走的意思,他迈开脚,又往前进了一步。
那军官却不听他说,就要拔起腰上的枪,谁料枪上的准星却碍事地卡在他的腰带上,好一会儿,军官才狼狈地抽出手枪,嘴里更是不耐烦地喊:“谁是你大哥?少废话,这儿是前沿阵地,再要往前一步,休怪老子不客气!”
林修远皱皱眉,这儿啥时候成了军事禁区啦?他的心里老大不痛快,转头对沈零露轻声说:“别管了,今儿咱们就是从这儿过去,谅他也不敢毙了咱们!”见林修远有硬闯的意思,那军官不由火冒三丈。上头突然通知他固守阵地,却不派给他一兵一卒,若等那共军打了来,自己一人如何抵挡得了?军官满心的怨气正愁无处发泄,眼见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就要往枪口上撞,岂能放了他俩?
军官在心里拿捏好了,阴鸷地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说着,晃动着手中的盒子枪,一双眼睛瞪得像弹珠,说了声:“可想好了,你俩当真想打这儿去?”
林修远见军官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只是一言不发僵持着。眼下,就只有这条路能抵达内厝澳,他和零露也只剩下这条路可以走了。沈零露瞧见情形不对,便拉了拉林修远的衣袖,说:“修远,要不,咱们还是别往这边去了罢?”
林修远说:“我们的结婚仪式没有完成,家里还有一窝人在等着呢。”那军官这边听林修远与沈零露嘀咕了半天,便冷“哼”了一声,手枪一下了顶在林修远的脑门上:“如今你俩是自个儿送上门来,便别想办什么婚礼了,去,把前面那堆沙包全都给老子垒好喽。”
打那炮弹声没完没了响起来,老百姓们便都往码头一带撤去,根本没人往这一带走。那军官见林修远与沈零露打这儿经过,原本只想赶走他们,转念一想,这送上门来的劳力,不用白不用。
林修远看见地上凌乱的沙包,它们躺在那儿,挡住了他通往幸福的小路。看来硬闯是不行了,林修远站在军官面前,指着脑门上的手枪,说道:“长官,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把这家伙放下,看把我媳妇给吓坏了!”说着,林修远伸手移开了军官手上的枪,用身体挡在沈零露面前。
那军官这才瞧见沈零露正以一双无辜而又惊慌的眼神盯住自己,便没好气地收起手枪,喝道:“快些干活!”
林修远却漫不经心指着眼前那堆沙包,问道:“我垒好沙包,你当真就能放我们走?”那军官真是哭笑不得,放不放还得两说呢,他双眉一挑,“哼”了一声:“先把沙包垒好了再说。”
林修远就说:“让我干活儿可以,但你得找把椅子让我媳妇坐下歇歇。”那军官哪容得他多废话:“再说上一句,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林修远却仍是不依不饶,他囔囔着:“你若是不应,便崩了我罢。”军官的脑子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眼前这书生,只怕是脑子不清楚吧,难道他不晓得,他俩人的性命就像蜉蝣一般,捏在老子的手掌心里?军官摇头,罢了,椅子给他就是,免得这小子要胡搅蛮缠,误了大事……军官烦躁地搬来一把椅子,扔到林修远面前,那涂着咖啡色颜料的圆椅落在林修远面前,滚了一圈半,又晃了两下才停住。林修远便弯腰扶起,抬起一只衣袖擦了擦椅面,让沈零露坐下歇息。
秋日的微阳落在林修远的身上,将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林修远一趟趟搬动地上沉重的沙包,沙包的灰色麻袋磨过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每一个“沙沙”都是命运的呻吟。林修远的手上使着劲儿,身上的肌肉就鼓了起来,风儿撩动他的衣袖,呼呼,呼呼。林修远见地上的沙包开始减少,慢慢变成一道整齐的防线,那道防线却像是把通往内厝澳的路给隔开了。林修远的心里便似有一缕黑烟飘出,又弥漫在身体里,他想拔开那缕黑烟,黑烟就散到了他的脸上和胳膊上,越赶越不走,后来有一阵风吹来,黑烟仿佛是慢慢散去了,又仿佛非要散去他的一生,才能罢休。
林修远神色恍惚起来,直起身子,见那军官正努着嘴,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纸烟。军官张开的嘴,吐出一阵白烟,耳朵却接住了林修远的话:“长官,沙包垒好了,这下该放我们走了吧?”
那军官久等不来自己的手下,经林修远这么一喊,便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他的嘴角一咧,冲着林修远的方向说:“你小子想得倒美,你去跟共产党告密,我在这儿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儿?”
林修远气得不行,仿佛那缕黑烟总是纠缠于他,他大喊一声,那缕黑烟便化成一只愤怒的老虎,撩起青牙,瞬间将空气中的粉尘撕得粉碎,又飘向天空。军官只觉得眼前人是要发了疯,正待要一枪崩了他,却听得由远及近地传来阵阵枪炮声,人连忙就跑到那道刚垒好的堡垒里,隐蔽起来。
林修远抓住机会,拉起沈零露一路往前狂奔。然而,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拉扯着他,他像一匹老马,同时朝着四个方向奔跑,沿途的窗户都是漆黑一片,他感到疲惫不堪,摇摇欲坠。就在他将要倒下的那一刻,黑暗中,他望见了自家门口的那盏橘黄。
林修远的阿妈高丽华立在门外,当两人的身影落入她视线的那一刻,高丽华的右脚向前颠了一步,沙哑着声音:“修远,你们可回来了啊!”
那缕黑烟终于散去,林修远喘着气儿,说道:“阿妈,你怎的打这儿站着,喝喜酒的街坊们呢?”
高丽华扯着一幅天生的大嗓门说:“刚刚炮弹炸得那般响,喝喜酒的街坊都被吓散了,有些怕事的人家也都撤出去了啊。”高丽华说话声里有浓重的闽南口音,她梳着一个厚厚的发髻,髻上别着一朵玉兰花,花上还散发清香。一双细长眼下,一对眼泡略略肿胀着青黑色的月牙形眼袋,粗厚的嘴唇往外翻,脸盘上,是岁月刻下一刀又一刀的皱纹。
高丽华吧嗒吧嗒翻着两片厚唇,微仰头颅看儿子,又戛然而止,像是有话没有说出口,遂又怔怔问道:“你俩的结婚仪式可办好了?”
沈零露脸色顿时一黯,在一旁说:“结婚仪式……没办成,被国民党军队搅散了。”
高丽华心里一惊:“今儿个不是吉日子嘛,怎地事儿都这般不顺?”高丽华的脸上有种复杂的神情,像是有两只苍蝇停在她的眼皮上,奇痒无比。沈零露自小就在林家进进出出,高丽华的表情虽是一闪而过,她却也能马上瞧出老人家的不一般,沈零露眉头微蹙,急急问道:“莫不是我阿妈出事了?”
高丽华眼见是瞒不过了,便急切说道:“零露啊,早上亲家母吃过早饭,精神也还算好,可是,那会儿炮弹声响了起来,她整个人的气儿都喘不匀了。我们去找了薛中医来,那薛中医看过后,只说了一句话——怕是撑不过这两天了啊……”
沈零露一听就急了,阿妈这病也不是一两年了,打小她就瞧着阿妈整日里咳得难受,可这么些年过去了,大夫也没说会要了命哇,怎地一下子就又撑不过去了呢?沈零露心里担心阿妈的病情,也顾不得一旁话音未落的高丽华,便丢下那母子俩,一径直奔沈家大院去了。林修远听了也跟着着急,后脚就跟了过去,走到院廊,几乎是小跑了。
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几只雀儿在沈家院内的上空斜斜地飞了过去,最后落在屋角,安静下来。院内角落里常年堆放着瓶瓶罐罐,从里头散发出一股中药的浓香。沈零露的父亲沈逸飞在房内,透过格子窗瞥见小两口跑进院内,便招呼俩人进屋。沈零露掀开里屋的麻布门帘,见阿妈郭霞躺在床上喘着重重的气儿,便心疼地靠近前去,轻声问:“阿妈,你可有好些了?”
郭霞虽然常年病在家中,沈逸飞却将她照顾得很舒心,此时,她的一副衣衫是清清爽爽的,头发也一丝不乱网在兜里,见闺女进来,就强打精神,斜倚床头,用缓慢的语气对沈零露说道:“露露,来,陪阿妈说说话儿。”
沈零露如一片被秋风吹打的落叶,坐在床边愁眉不展。郭霞伸手盖住了闺女细白的手指,宽慰她:“我这病是好是坏都随它去罢,只要你跟修远将来好好过日子就成。”话刚说完,便又是一阵狠狠的咳嗽。身边的沈逸飞连忙为妻子抚慰胸口,又扶她躺下,小心为她掖好被角。待忙完,才抬头轻声问立于一旁的林修远:“修远,你俩的结婚仪式办得怎样了,教堂那边没事吧?”
闻言,沈零露的眼泪不由得滚落了下来:“教堂……教堂里的人都被国民党兵赶跑了,约翰神父被押送了出去,我与修远的结婚仪式没有办成。”
林修远心疼地为沈零露拭泪,又转头对沈逸飞说:“师父,我跟零露都商量好了,教堂的结婚仪式没能办成,咱们就在家里拜堂!”
沈逸飞点头,说:“这样也好。修远,你快去把亲家母叫过来,大家一起商量商量,今晚就把拜堂的事儿给办了罢。”林修远点了点头,又低头跟沈零露交代了几句,才转身出了沈家院门。
暮色沉落,林家院内草木之气似浓且淡,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落在屋前的龙眼树上,啾啾叫唤,夕阳的光照穿过翠绿的叶子,投影在灰暗的屋檐上,院里四处都充满了青翠的色彩。林修远换下白天的衣裳,高丽华也在自己屋内翻箱倒柜,一边喃喃自语着什么,一会儿,就听见她冲林修远的房内喊道:“找到了,找到了……这块盖头可是当年我嫁进老林家时用的,修远,你看看……”
林修远换好长袍马褂,见阿妈手里扬着一块绣着龙凤的红盖头,他的眼睛笑了起来:“阿妈,那我这就去叫师父他们过来罢。”
“等等。”高丽华叫住了林修远:“你这孩子,亲家母如今卧病在床,不好惊动的,咱们还得在零露家拜堂,也让亲家母沾点儿喜气。”
母子两人便出了院门,林修远的脚步很是急促,他要去赴一场美丽的约。高丽华扬手挑起沈家堂屋内的那面红色绣花门帘,一干人等就在屋里手忙脚乱地准备着拜堂的物什。
高丽华找来一对烛台和红烛,用剪子将那经久被烧黑了的烛心剪掉,点上烛火,红烛亮了起来,烛心就发出了欢快的“滋滋”声。沈零露耐心地将一头黑亮的发丝梳得整整齐齐的,又穿上一身大袖红褂长裙,视线便落在了脚上的那双红色绸面绣花鞋上。高丽华笑意弥深地拿起红盖头,往她头上一遮,沈零露的眼前便只剩下一片隐约的红光。
林修远身穿一件红黑相间的长袍马褂,身影晃了晃走进来,沈零露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受到心上人满脸的暖暖笑意,她只觉得幸福离她那么近,近到只需一伸手,便能握在手中,那么妥帖,又那么真实。
屋顶吊着的一方黄色纸灯,不知为何摇曳不止,许是被屋内的喜悦气息所感染,漾出了一室橘黄的色调。一缕清风将橘黄拖曳到纸窗上,映出了一对新人长袍马褂与凤冠霞帔的剪影,很是妥帖契合。两家的老人满面春风端坐于厅堂之上,沈逸飞充当起礼生的角色,他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跳出几个音节,便宣布开始拜堂:“一拜天地!二拜祖宗!”
小两口满脸悦容,欢喜跪拜,纳礼。只待礼成,俩人便可相守一世,过上神仙美眷的好日子。时间仿佛来得很缓慢,林修远只盼着从岳父的嘴里再听见一句的“夫妻对拜”,耳朵里却明明听见“吱呀”一声,外头厚重的木门就那么被推开了,屋内顷刻间安静下来,几个人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院内,逼了进来。
一个国民党军官,手上拎着个炸药包,像鬼魅一般立于屋子中央,脸上是灰一块黑一块的,头发也是被一层灰白粉尘密集地笼罩着,整个人仿佛刚刚在一个灰尘筛子里,打过一个滚儿似的。
军官手上的炸药包重重落在地上,扬起的灰尘将满屋子的红颜色搅浊了,灰尘飘在空中,分裂出来的细小颗粒就落在军官的头发里、眉毛上、鼻翼间。那军官并不在意,他嘴里吧唧吧唧说话的时候,有一粒灰尘飞了进去,吐出来的便是一句:“他奶奶的,都给老子滚出去,这里被征用了!”
军官每发出一个音节,就带着一阵冷酷的寒意,像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正往屋内的大红喜字划去,一下子就粉碎了林修远与沈零露将要到手的幸福。
沈零露这边自个儿偷偷揭了红盖头,惊恐地抓住林修远的衣角,躲在他身边。林修远不说话,心里头却是老大不高兴,不明白老天爷怎地总是与他作对?早上,他在天主堂的结婚仪式上,只差一句话,约翰神父便被国民党兵赶跑了;这会儿,在神圣的一刻,又是差了一句话,偏要叫这鬼军官找上门来。
四周仿佛有一种萧肃的寂静,但又不是。军官的出现,仿佛是一把巨大的锄头,狠狠地往屋内一群人的心上挖去,一片血红霎时淹没了众人的眼睛。
林修远轻轻握了一下沈零露的手腕子,说:“零露别怕”,然后他又提起了喉咙,冲那军官喊:“这里是民宅,你凭什么征用!”然而,军官并没有被他的大嗓门吓唬住,他认出来林修远就是被他要挟垒了一下午沙包的傻小子,就“哼”了一声:“老子想征用哪里就征用哪里,你要怎地?”
这时,林修远也认出眼前的军官,他气愤难当,认定这帮国民党兵都是专门来坏他好事的。按他的脾气,就是玉石俱焚,也要上前拼命。可他往身边一瞧,一屋子的老弱至亲,再说今儿可是他的喜日子,实在不适合动手,于是他就赔着笑:“长官,下午的事情,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擅自逃跑,我给您道歉!这样,你瞧这会儿我正拜着堂哩,要不您先上座,等我拜完了堂,马上跟您去垒沙包,您看成不?”
那军官已然领教过林修远的犟脾气,此时便不想再与他纠缠,手一动,一下拔出别于腰间的盒子枪。这回,他没再被那准星给卡住,脚上的皮鞋微微上扬,盒子枪已然握在手中。军官举枪冲林修远大喝:“废话少说,快滚!”
林修远气得发抖,他眼前的大事就是拜堂成亲,谁要是阻拦,他必定要跟谁去拼命。于是,他胸脯一挺说:“你这长官怎地这般不讲理,这里是我家,不是你的军事营地,今儿我便是不从这里出去,你待怎样?”那军官本与解放军周旋了一日,已是疲惫不堪,此时见林修远不服,便想着给他一个下马威,又见林修远口口声声成亲成亲的,便上前一把扯下窗玻璃上的那两个大红喜字。
红色的碎屑在屋内飘扬着、旋转着,化成一阵风,又飘到屋外。林修远的眼珠子便随着那缕风,燃起了红光,他大叫一声,不顾一切扑向那军官。军官正发泄心中怒火,没有防备,被他一撞,整个人便往门框上摔去,林修远接着抬腿一脚,军官踉跄几步,重重摔倒在地。军官一下子吃了疼,顿时大怒,一个挺身爬起与林修远扭打在一起。
突然,只听得“砰”的一声,枪响了……众人惊呆了,分辨不出是哪个开了枪,沈零露心里咚了一下,人就扑倒在林修远身上,哭喊道:“修远,修远……”
林修远的手指关节动了动,抬起身子说:“零露,我没事的。”看见心爱人好好的,沈零露这才松开紧绷的一根弦,两人一同扭头,却见那军官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沈零露这回更是一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落在林修远尖削的下巴上:“他,他是不是死了……”
一旁的沈逸飞回过神来,急忙上前伸手去探军官鼻息,只一下,又倏地收手。他知道,不用探鼻息,军官脑门上有一个弹孔,脑浆和血花一起冒了出来,眼睛还睁着,目光却已经枯萎,神情煞是恐怖。
沈逸飞背着光,人站了起来,嘴里轻轻说了声:“死了!”一种不能想象的重量顿时压在每个人心上。高丽华最先反应过来,毅然打破了空气里的沉默,她压低了嗓子说:“这军官一进门就说要征房,只怕这外头还有他们的人哪,咱们得紧着时间将这死人处理了。”
沈零露点头,只是,这外头若还有官兵在,只怕这尸体也抬不出去了。沈逸飞瞅了里屋一眼说:“这样吧,咱们先把尸体藏到里屋的大木柜里,零露阿妈如今重病在身,便是当兵的再寻来,怕也不敢贸然进屋搜查。待再晚一些,等那些当兵的散了去,咱们再找机会。”
众人点头称好,合力将尸体装到麻袋里,塞到里屋的大木柜。一转头,林修远看见了被扔在地上的炸药包,便问:“这炸药包该怎么办?”
沈逸飞年纪最长,知道这炸药包也是个祸害东西,沉吟道:“先把它搬里屋去,等后半夜外头没人,咱再一并将这些晦气东西拉出去埋了。”
沈零露的阿妈原本就在屋里躺着,见他们一伙人乱哄哄的,心里一急,便又是一阵迟缓漫长的咳嗽。那咳嗽的老病,就像她养的一只老狗,形影不离地陪伴着她,追赶着她,让她进退不得。沈逸飞连忙走到妻子身边,一边捶背,一边又服侍妻子喝药。
一屋子人于是分头将堂屋打斗的痕迹清理掉,刚松一口气,却又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伙人心里不禁颠簸了一下:这莫不是方才的枪响把国民党兵给招了来?
林修远与师父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些忐忑,抬头,林修远只能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问:“谁啊?”
屋外是一个飞扬跋扈的声音:“开门,见到我们长官来过没有?”林修远连忙在里头应着:“我们这儿正拜堂呢,没有见着!”
门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说:“让我们进去瞧瞧!”
林修远磨磨蹭蹭开了院门。是两个国民党士兵,只见他们的肩上扛着一把步枪,一进屋,就四周打量着,一个士兵瞥见林修远和沈零露身上都穿着喜服,便问:“拜堂呢?”
沈逸飞连忙上前从案上抓了一把橘味硬糖,讨好地塞在士兵手里,说道:“长官,今儿是小俩口的好日子,这不,都张罗好了,正拜着堂呢。”
那士兵似是不信,又往里屋探了探,却听见郭霞在里头咳了起来。士兵听出那咳嗽声里的不对劲,便皱了皱眉毛,很不满意地退到门边。沈逸飞抓住机会,凑近士兵跟前,说:“里屋躺的是我那口子,得的是肺痨,医生说需要静养,长官您担待些。”
两个士兵一听沈逸飞的“肺痨”两字出口,吓得不轻,脚下急忙又退出几米。一个说:“我们还要巡逻,这就不打扰了。”沈逸飞听出士兵语气里的避讳之意,不禁连连弯腰鞠躬,嘴里客气地问:“两位长官不喝一杯喜酒再走?”那两个士兵只觉得晦气得很,哪敢再停留,扔下两个急匆匆影子,出了院门,一下便不见了。风里吹来了另一个的声音:“咱们还找不找炸药包?”
沈逸飞担忧起来,屋里的死人和炸药包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当兵的找了来,便能将一屋子的人炸个粉碎。林修远眼珠子一转,说道:“想让那些当兵的快些离去,只能去灭了那路灯。要不,我上屋顶去铰了那电线?”
沈逸飞诧异地看了林修远一眼,不可置信地问:“你能行吗?”
话已经说出口了,林修远这才抬头往昏暗的屋顶上瞅了瞅,心里顿时被一种恐惧感揪得紧紧的。沈零露在一旁揪了揪林修远的衣袖,说:“不行啊,你恐高的。”林修远眼瞅着这一屋子的老弱至亲,只能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
一伙人连忙咣咣当当,又是搬梯子,又是找老虎钳的。林修远颤巍巍踩着竹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他半睁着眼睛不敢往下瞧,好不容易爬上了屋顶,嘴里还念念有词:“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
底下的沈零露也是眯着眼睛,不敢正眼往上瞧,只担心林修远被她这么一瞧,便会从上面往下掉。
眼下,林修远只觉胸中像是塞了一团棉花,闷闷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那团棉花吐了出去,脚下又向前迈了迈,似是踢到一块瓦片,只听见瓦片应声掉下的声音。林修远的脚一抖,整个人晕眩了起来,身上的毛孔不自禁打了一个机灵,整个人就站不稳了,他急忙一伸手,竟是抓住屋檐斜探而出的一段枯木枝桠。
林修远慢慢蹲下身子,待得稳定心神,再伸手去拉那电线的线头,又从身上掏出一把老虎钳,往线头上就是一铰。眼睛像是被一块黑布遮住光亮,一下子漆黑一片。林修远隐约听见有人在巷内叫骂,随后,便有脚步声沿着墙根渐渐隐去。当下是一片寂静。
林修远松了一口气,脚下却是一软,整个人便从屋顶上跌落下来。里头的人一阵紧张,人影在墙上交叠,林修远“啊啊”地站起身来,只觉得眼前几个人影黑乎乎的,脑袋仿佛被掏空了一般。沈零露叫了他一声,林修远才回过神来,冲沈零露笑了一下,嘴角勾得弯弯的,仿佛旧时光。
林修远对沈逸飞说:“师父,外头路灯暗了,想来当兵的也是走了,咱们赶紧将那军官和炸药包抬出去埋了罢。”
沈逸飞也点头说:“赶紧!”
两人正说着,却听邻家苗婶到了院外,一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也不晓得这些当兵的搞些什么,黑灯瞎火的还要挨家挨户地敲门。”
师徒两人听到这句话,不由对望了一眼,颠簸的心突然猛地往下陷了一层,他们听明白了,这时若将那军官的尸体抬了出去,就是送死。林修远感觉整个身体都塌了下来。沈逸飞显然是下了决心:“那当兵的若真的寻了来,更不好办了,修远,我看你还是赶紧带着零露先逃命去罢。”
林修远一听,这哪成啊?若被当兵的搜到屋子里头的死人和炸药包,我不就把师父给坑害了嘛?“不行,我不能走!”沈逸飞却神色淡定,他抬着眉毛说:“我们两个老的自有法子应付,你倒不用操心。”说着,也不管林修远眼里还残留的一抹担忧之色,便又嘱咐高丽华帮着一起收拾包袱。高丽华听说外头有士兵一家家搜查,连忙收拾了起来。
林修远的脑子里一阵乱哄哄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不消一会儿,沈逸飞就站在林修远和沈零露面前,将一个胀鼓鼓的包袱往他怀里一塞:“你俩暂且出去避一避,等风头过后再回来。”
林修远只得点头,与沈零露抬脚往外走。
“慢着……”沈逸飞忽然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林修远抬脚想往里头走,却见沈逸飞从里屋找来军官的手枪,一手插在他腰上:“外头兵荒马乱的,带着这个指不定能用得上,好生保护零露。”
林修远点头说:“师父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保护好零露。”
夜色已浓,内厝澳仿佛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晚风有一下没一下地灌入两个年轻人的衣袖里。不一会儿,却又下起了细雨,雨丝一下子把这个秋天拉成了一根一根琴弦,杂乱无章地弹着幽凄的曲儿。不知道为什么,沈零露蓦地记起她与林修远曾在无数个雨天,对坐于廊内的格子窗边,听风,看雨,饮茶,赏花,那些个旧时日,如绢纸含香,有诗有画,却已慢慢走远。
这会儿,却不知道是谁家的小猫淋了雨,嗷叫着从巷里窜了出来,又在屋檐下打翻了一只小花盆,撞出了大大的声响。林修远与沈零露立于内厝澳一端,他们的目光对视,又一同望向前方,彼此沉默,却又彼此懂得,他们的爱焕发着光芒,照亮了对方,温暖了自己。两人的步子慢慢向前,雨点似乎大了些,雨水弹奏着音符,仿佛为他俩奏响了一曲离歌。
这一章字数都超过1万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看在我如此卖命的份上,有没有人喜欢啥的呀~
ps:请叫我一日三更狼~吼吼吼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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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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