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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上海滩(十一) ...

  •   也许是一切都已成定局,表面上看起来便平静得如同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船票多加了一张,日子便排到了后天,杜青鸿只想静静离开,这几日便在寓所里大门不出。这天的黄昏,忽听门铃声响,音波跌宕着飘上了二楼,他披了外衣下楼来,穿过小院去开门。门外立着邮差,送上一封挂号信请他签收,他当下接过邮差手中的笔签了,那邮差便蹬着单车很快地消失了在街道的尽处。
      杜青鸿立在门口的大叶梧桐树下,看着那信封,眉头很快地皱了起来。他左手持信,右手轻轻地弹拔着那薄薄的信笺,眼神踌躇着,望向了很远的地方。呆立了半晌,他才打开了信封,抽出雪白的信纸,那信并不长,只有几行字,他却从上到下地看了数遍,然后在手心攥紧,缓缓地揉成了一团。
      黄昏慵懒得紧,落在他的眼中却变得暗淡和波离,他只是傻傻地立在门口,望着对面一户人家的雪白围墙,仿佛已在那新刷的围墙上看出裂痕和洞眼来。对街的孩子们正在玩耍,分成两伙做官兵捉贼,却是贼们打赢了官兵,游戏玩不成,两方都做恼羞状,扭做一团。他的眼神扫过去看那群孩子,眼神越发冷冽,仿佛那不是游戏,而是明目张胆的人生。孩子们最后都被老娘们提着耳朵抓回家去吃饭,一片喧哗重返冷清,街这边的他却仍然伫立,眼神闪烁着,游移不绝。他突地转回身,大步地回到寓所里,抓起电话来播了一个号码,待那边接听,他低低地询问了几句,那边言说这就去察。他放下了电话,坐在电话旁的沙发上,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电话。
      一双织白纤巧的手忽然蒙上了他的眼睛,清脆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猜我是谁?”
      他一动不动,冷冷地说:“芙蓉,放手,我在等一个电话。”那手儿一抖,轻轻地放下了,却是揽住了他的肩,孟芙蓉探着头儿看他的脸,“怎么了,冷着一张脸,又是在生谁的气啊?”她从不曾看过他这般模样,脸冰成一团,所以声音一点点地怯着。他恍惚了一下,看着她,忽地轻飘地一笑,仿佛才感受到她的存在,问:“你怎么进来的?”
      她攀着他的肩,嗓音细细地说:“你家的大门没有关,我就进来啦。怎么?莫不招贼了,你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在等巡捕房的电话。”大眼睛还是乌溜溜地看着他,藏匿着不安。他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说:“是我刚进来时忘记了关。”他说着欲站起来,她却一压他的肩头,笑着说:“你坐着等你的电话吧,我去。”说着便蹦跳着出去,杜青鸿望着她的背影,那般的玲珑纤致,青春明媚,在黄昏的光芒下如诗如画般美好。他猛地转回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那电话,眼神中是纠结不甘,挥散不去的冷冽。
      “杨凡呢?”孟芙蓉返回来,在他的身边坐了,左右张望着问。
      “在码头。”
      “噢。”孟芙蓉把双手放在膝上,有些无聊,“本来想找你们出去吃饭的。真是不巧。你……,还要等好久吗?”她身子向他这边探了探,小心意意地问。他回望她,只扫了一眼便垂了眉:“你饿了就……”
      “自己去吃。”这后半截子的话,两个人是同声讲了出来。他带着些鄂然地望着她,她却笑开了,仗着小小的厅堂里没有别人,连那窗外的黄昏也是昏黄的一片,她一下子欺身靠在了他的怀里,和他脸儿对着脸儿,鼻尖撞着鼻尖,“你啊,最会气人了,看看,你可气的话我都背下来了,以后如果和你在一起,我看你就不必再说话了,反正都是气人的。”嘴里说着,她的眼光又落在了他额上的那道疤上,那条疤长长在隐在他浓密的头发里,不细看是看不分明的。她便伸了手轻轻地抚着,突然低低说:“我的。这个,也是我的。”一个浅浅的笑涡在她嘴角上绽开,美得不染一丝尘埃。他低垂着眼看那笑涡,鼻翼也全是她清新美好的少女气息,脑子顿时迷乱成了一团,俯下头便吻了下去。她一惊之下知道自己又招惹了他,便想退却,可是已由不得她了,她身子被他紧紧地箍住,那吻星火燎原般地在她的颊上,眉尖,唇角游移,她便也乱了心,用小拳头抵着他,口中有些逞强地叫着:“你说,你是我的。快说。”他并不言语,嘴唇却已袭到了她小小的耳垂,她一惊,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战栗感,整个人都象要坠下去。她再也不想讲话了,心里却有着窃窃的喜,刚刚那个冷冰冰的他,于她是陌生人,她心里的惧意,也是前所未有,她隐隐地觉得,空气中都冰冻着一种失去的意味,可是现在,那味道,终于消失了。
      “铃……”电话铃声忽然大作,他蓦地惊住,抬起头来盯着那电话,芙蓉含羞地挣脱出他的怀抱,一张脸儿红红的,说:“你快听电话吧。我去下点面。唉,好饿的。”说着已蹦跳着逃开了。
      他只是盯着那电话,心底竟有五分是不想去听,他下意识地梳理着有些凌乱的头发,手一下子停到了那条疤上。
      很久以前,一条长鞭从高空凶狠地落下,长鞭下是两个被岁月捉弄的男孩,他们争抢着去迎那鞭……
      几分钟前,一只少女的手轻轻地抚弄,她说,他是她的……
      电话铃一味地震响着,他知道如果他不去接,那边是不敢放下的。那么,只能是这样了。
      他站起身,抬手拿起话筒,放在耳边静静地听着,已渐明朗的答案让他沉静了下来,可是他的眼不再是郁结成一团,而是愤怒地冲了血。他放下听筒,走到窗外,静静地伫立着,窗外是一方天井,还有着高矮参差的植物,空气清新一如少女的体香。他听到她从背后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然后一下子从后面搂住了他的腰。
      “我没做好面条。”
      “嗯。”
      “我还烧了你的灶台。”
      “嗯。”
      “然后我用一大桶水把火浇熄了。”
      “嗯。”
      “唉,我觉得我真象日本兵。”
      “嗯?”
      “他们败坏了东三省,我败坏了你的厨房。”
      他转回身,看着她的脸,那脸上明着是卑微认错的表情,暗里却是一派顽皮娇气。他淡淡地说:“你没事就好。”那黄昏已深透了,夕阳想必也早就落入山峦的怀抱里,他忽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梳拢着她微乱的发辫,她鬓边的丝丝碎发。这个女孩,跟在他身边十年,要到分离时,他才品出她的存在对他有怎样的意义。
      那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对不起。”他悄若无声地说。
      她从不曾被他这样深刻的注视,一时呆怔住了。他捧起了她的脸,吻在了她的眉心上,她一下子释了怀,掂起足尖用嘴唇碰他,象蜂鸟碰触花心一般,这样的小动作和小伎俩一直是她最大的快乐。他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紧紧地箍住,让她再次有了滞息的感觉,这一次居然比上次还要强烈。她不依地挣扎着,说:“喂,我要你说,你是我的。”
      他只能更紧地抱着她,仿佛这是最后的一次拥抱。
      “只要你要,我就是你的。”
      她满足地笑了,可是很久以后,她才品出,她说错了问题,而他答对了答案。

      一辆矫车在街道上飞驰,转瞬间从外白渡桥越过,沿着晨露方消的街道一路北行,把东南方升起的淡淡的曙光飞速地抛在了车尾后。
      车子进入了郊区,强烈的颠簸使得孟孝贤缓缓地从晕迷中醒了过来。他全身乏力,头晕脑涨,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被人绑在了车的后备箱里。他心底一阵发慌,拼命回想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脑中只记得自己昨天晚上宿在四马路的相好红四喜的堂子里,实在想不通怎么一睁眼竟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他试着动了动,发觉自己被人绑得一动不能动,手法很是老辣,他心里怨气地想,这一出,想来不是为钱就是为了出气,短短一个月间,自己竟碰上了两回,真是秽气。
      车子急行,到后来颠簸得更是厉害,他很是辛苦,不是口被封着,早已把天皇老子骂上几个来回了。终于候着那车停下,很快地后车盖被人掀开。他眼前顿时雪亮一片,连忙闭上眼,身子却已被人拎了出来,扔到地上。
      “鸿哥,人在这里。”
      他听了这话全身一阵寒颤,拼着瞎眼也张大了眼睛看,雪亮的光芒缓缓隐去,但见自己落在一块空地上,两侧是连片的芦苇,雪白的苇芯子在晨风中飘荡,遮天蔽日。远处传来了海潮的声音,风中也满是海水的腥气。几步开外,一双锃亮的皮鞋静静地立着,向上望去,笔直的裤管,黑色的长衣,银灰色的马甲,雪白的衬衫……他努着脖子向上看,终于看到了一张半隐在黑色礼帽下的脸,一双精光毕现的眸子正在帽沿下,漠然地看着他。
      “杜青鸿,你他妈的疯了,敢绑我?”他大叫着,遏制着心头疯狂的惧意,眼睛惶恐地在目力所及的范围里张望,看到几个穿着黑衣的男子立在不远处,都是杜青鸿的人,也用一种漠然的态度望着他。
      杜青鸿没有理他,点上了一根烟,静静地吸着,眼神飘着,突然蹲下身子,用带了皮手套的手指了一个方向给孟孝贤,“你告诉我,那里是哪儿?”
      孟孝贤咬着牙,“我他妈的哪知道。你快放了我,要不然我给你好看。”杜青鸿静静地吸那根烟,喃喃地说:“我告诉你,那边有个地方叫做北平。三天前,你派你的手下杀死了一个人,他一下船,就被你派去的人用暗枪打死了。”
      孟孝贤萎顿在地上,气焰一下子消了,可是他依然硬撑着说:“你胡说,我没杀白小楼,我说过放过他,就一定会放过他。”
      杜青鸿静静地听着他讲话,然后站起身来,掷出了手中的烟蒂,遥望着远处的连绵的雪白苇花,沉沉地吐出口中所剩无几的烟雾,他眼神渺茫,“我没说他是谁,你却已讲出了我义兄的名字,这般的做贼心虚,还撑什么,你看看你象个男人吗?”
      他不愿意再看他,以背对他,说:“我做事一向清楚明白,你被我绑了来,难道还算不出我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他挥挥手,示意手下把孟孝贤松绑,“你侮辱我义妹,枪杀我义兄,现在和我已是不共戴天之仇,今天此地,你我只能活一人。”
      孟孝贤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呼着气说:“你想怎么样?你别忘了,要不是我爹……”
      杜青鸿一声暴喝:“没错,没有你爹就没有我,可是你孟孝贤于我却一点儿恩情也没有,细算算,我从十二岁入你家门,为了你挡了多少刀枪,捱了多少打,讲到恩,以咱们青帮的规矩,你就是有十条命也是我的。你以为你真的就是上海滩的头面人了?只要我杜青鸿讲一句话,码头,洋行,娱乐场,所有的孟家人都会心甘情愿的入我门下。你这个大少爷根本就是个壳子。我捧了你这么多年,送给你上海滩风风光光的花花世界,只求过你一件事,就是放过我的义兄,你却不肯,所以你不要怪我杜青鸿无情。今天这十里滩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孟孝贤的腿一下子软了,再也讲不出话来。杜青鸿敞开衣襟,从两侧的肋下摸出了四柄飞发,将其中的三枚丢到了孟孝贤的脚下。
      “义父从小就让我们学着刀不离手,我们今天就用这刀赌生死。以五十步为距,我用后背对你,让你先发三刀,你如果三刀杀了我,只当是义父教得好,我绝不怨人。可是三刀之后我若还有一息在,就一定会用我手中的飞刀杀了你。”
      他说完就转了身,向远处一步一步地走去。江风泼天袭来,吹得那芦苇连片地扑地颤抖,满世界飘飞着雪白的苇花。孟孝贤知道事情再没有圆转的余地,拾起那飞刀,望着杜青鸿的背影,心中忽地升起了狠毒的念头,抬手便把手中的飞刀向杜青鸿掷去,杜青鸿不防,被那刀重重地刺到了后背上,他整个身体一个踉跄,孟孝贤心底大喜,第二枚飞刀已掷出,却听“叮”的一声,那柄小飞刀被斜斜冲出来的一枚击落,杨凡已冲了过来,大叫:“孟孝贤,你还是男人吗?真他妈是个窝囊废。老子实在看不顺眼了……”,上前一脚把孟孝贤踹倒。
      杜青鸿却转过身来,抬起了带着黑皮手套手,向杨凡挥了挥,然后对孟孝贤伸出了一指,“你只有最后一刀了。”他缓缓地后退,退到了苇花飘飞的深处,然后便立在那里,缓缓地转过身子,把插着一只飞刀的后背朝向孟孝贤的方向,雪白的苇花风中飞舞,那风也带动了他黑色长衣的下摆,寂静中张扬地飘动。
      孟孝贤手持最后一柄刀,遥遥地望着那个远处的影子,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杨凡“呸”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现在小子要是还能打着鸿哥,我就给你小子倒一辈子的马桶。”说着便摇摇地站到了远处,似是与他靠近了,沾了他的气息都觉着自己受到了侮辱。孟孝贤眯着双眼,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悔自己当初没有听爹的话好好练功,他咬着牙,高叫:“杜青鸿,是你说的,你那一刀如果杀不了我就算你输。”他抬手掷出飞刀,却不看那飞刀的去外,只转身飞跑向那一侧的芦苇丛,眼见着自己的双手已分开了芦苇,身子便欲冲进去,正感到绝地重生的喜悦,一柄飞刀却呼啸着而来,直贯入了他的咽喉。
      他“扑通”一声,当即倒在了地上。漫天飞舞的苇花在他眼底瞬间浓成暴雪。
      五十步开外,杜青鸿看着他树桩一般倒下,垂下头轻轻地取下手上的黑皮手套,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杨凡的飞刀,是我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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