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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上海滩(十) ...

  •   “呜——”一声汽笛鸣响,又一艘轮船从黄浦江入港,摇摇地驶入了十六铺的码头。一轮太阳当空,放射着万道阳光,波及到这上海滩最大的码头,照耀出一派喧哗热闹的景象。而这喧哗与热闹是自开埠日起就一成不变的,无论是改元立宪,清朝覆灭还是军阀混战都只会更热闹,更喧哗。
      孟芙蓉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手上提着一只小小的手提袋,靠着那岸边上的栏杆,津津有味地看着码头上来去如棱的人流。她向来喜欢热热闹闹的景象,看着那各种各样的人聚会到这样一个小小的码头上觉得很是有趣。不一会儿那一班船的旅客散尽了,码头一忽儿空落了起来,她便低头看黄浦江的水,那一浪一浪,并不止息的样子也让她感到很愉快。她用脚上的圆头皮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离地一尺多高的铁环,就这样消磨着时间。忽一回头看见远处高楼上的钟摆似已指到了午间时分,她便从栏杆上蹦了下来,甩着手中的手提袋,连跑带跳地向不远处的一幢小楼奔去。
      入得那小楼,奔上楼梯,遇见她的伙计们都躬身叫小姐,她笑嘻嘻地一一应着。一路走到东边的第二个房间,她叩了下门,然后就一下子推门走了进去。看到坐在办公桌后的杜青鸿抬起头来,有些诧异的望着她,她笑开了:“走,去吃饭。”
      杜青鸿放下了手中的笔,低下头寻思了一下,说:“你怎么来了,不用去上学?”
      她一路奔到他的身边,双臂一伸就压在了他的肩头上,“上什么学,我们学校的同学都在罢课,她们还去游行了呢。”
      “罢课?”
      “对啊,反日活动,示威游行让日本人把东三省还给我们。哎,要不是顾着我爹是法租界的华人董事,我也去了。”她扁扁嘴,深为自己不能参加这种活动而不甘,“一上午的,我就一个人在外滩上转悠,现在肚子好饿,我们去吃法国菜好不好?”
      杜青鸿站起身,不着痕迹地离开她,“有批货要过来,我得在这里等着。你饿了就自己去吃吧。”
      “嗯,其实也不是很饿啦,我陪你等着,然后呢,你陪我去吃饭,好不好?”她一边说一边笑着腻到了他的身边,歪着头儿盯着他看。杜青鸿正待再行推辞,一个船行的伙计推门走了进来,见两人态度亲昵,有些尴尬,僵在门口。孟芙蓉的脸一下子红了,一蹦就蹦到了窗边上,仿佛她一早的就立在那窗边一般。
      那伙计低了头,“鸿哥,您的船票。”说着把两张船票放到了杜青鸿的书案上,转身逃难似地离开。杜青鸿去取那船票,却被孟芙蓉纤细的手儿抢了先,她端佯着那两张船票,大眼睛忽扇了两下,好奇地问:“你要去广州啊?”杜青鸿望着她那一派天真明丽的表情,强笑了下,斟酌着说:“是啊,我在广州有亲戚,想去探望一下。本来是打算今天晚上和你还有义父辞行的。”
      “你有亲戚吗?”她有些奇怪,但是一惯是信了他的,便不再去想,晃了晃手中的票,玩笑着说:“怎么是两张票啊,莫是不,要带着我去噢?”
      “不,我和杨凡一起去。”
      她听了他的话,人一下子僵住了。他从她的手上取回那两张票,她一动不动,还是僵着。他心里升起了不安,柔声问:“芙蓉?”
      她缓缓放下僵在半空中的手,垂了头。他再看不到她的脸,半晌才听到她低声说:“你有事,忙吧。”说着就转了身子,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杜青鸿呆立在原地,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道不清来由的哀伤的气息,刚刚那垂首不语的芙蓉,是他从未曾见过的。他的心顿时纠成了一团,一种痛迅速从心口漫延了出来,他深深地呼吸,那痛却不曾减轻,无处发泄,他一脚用力地踹到了立在一旁的办公桌上。
      很快便到了黄昏,天边贴一角夕阳,杜青鸿走出办公楼,准备驱车去孟公馆。刚出了楼门,却看见一个女孩蹲在门边的水泥台子上,低低地垂着头,一身雪白的裙子,裙角被肮脏的地面弄得脏兮兮的,从背影看象是芙蓉。他绕到她前面,那女孩把头陷到双膝里,他心焦了起来,却不好相认,轻轻地推了推她的手臂,推了好几下她才抬起头,脸上有着可怜兮兮的表情,正是芙蓉。她望着他,嘴角一翘,“你要走了吗?”
      他拉她起来,她只是攀着他的手臂,双腿竟是麻的。他心里酸楚,知道她一定是在这里蹲了一下午,便搂了她的腰,撑住她的身子,静静地候着她双腿恢复知觉。她摸着他长衣上的扣子,细长的手指在那衣纹上如玉雕一般。江风吹来,两个人靠在一起,却是谁也不看谁,谁的心里都放着许多的东西,却都不去说。
      过了好久,孟芙蓉象下了什么决定般地一下子直起了身,挽了杜青鸿的手臂,笑着说:“陪我去外滩走走好不好?”

      沿着江边走,那江水涛涛的声音沉闷而不绝地波响着。孟芙蓉偏着头儿,把一半的脸儿全都靠在了他的臂上,眼睛却是远眺着江水,眼底深深地似江心一弯,她手指下意识地一搭一搭地勾着他的,忽然说:“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候我的样子吗?”不待他回答,她就续着说:“应该是记不得了吧,这些年你经历了那么多的事,记得反而是奇怪的。我却是记着的,记着你被我爹带进我们家在棚户区的房子,爹对我和我哥说,你从那天开始,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便立刻认定这个道理,你却是一动不动地立着,对谁都是冷冷的,说也奇怪,我那时候就想,这世间上也许任是谁都留不住你,你终有一天是要走的。”她说着竟笑了起来,甩开了杜青鸿的手,奔到江边的岸堤上,那一天黄昏的微光泼洒在她的身上,江风中,她长裙飞舞,象一株瞬间盛开的花。
      杜青鸿静静地立着,遥望着她,看着她脸上笑意轻轻浅浅,水纹一般地飘浮。她离那江水是那样的近,好像伫立在悬崖的边上,他心中升起不安,说:“芙蓉,你站过来一些。”说着便走上前。她却忽地扭头看着他,脸上全是凛洌的绝决之态:“站在那里,不许过来。再走进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的头轰地一震,有些天悬地转,他看那不远处的江水,那是他父亲的坟墓,他最厌恶的地方。他果然一步也不敢再动,那是他十多年纵横江湖从来没有过的恐惧。他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能这样吓我。不可以是这里。”
      江岸边上,芙蓉贴岸而立,她双目一瞬不瞬地望着杜青鸿,“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把真实的说给我听,如果是假话,我自然会知道,你敢拿假话来骗我,我一转身就跳下去。”
      他也瞪视着她,低吼,“你快回来,想问什么到我身边来问,我一定不会骗你。”
      她不理他,问:“你去了广州以后是不是永远不再回来了?”
      他被她逼迫着,无奈地说:“是的,不再回来。”
      她眼中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脸上肆意地流淌,身子也颤抖了起来,用力地挥去糊住了双眼的泪水,她狠狠地盯着他,“那么我呢,我在你心里倒底算什么?”
      他怔怔地望着她。
      她大声地叫着:“你要想很久吗?为什么永远要我逼着才会讲话。讨厌我就说出来,你放心,只要是真心话,我才不会去跳这黄浦江。只要你说一句讨厌我,从今以后咱们就是陌生人,你天南地北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孟芙蓉如果再念着你一分一毫就让那天打雷霹,让我不得好死,让……”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忽然开口:“你是我爱着的女孩。”他的话一下子截断了她的话,她傻傻地瞪着他,半晌才委曲地说:“那你还走?”
      “芙蓉,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你要想好再回答我,因为这一次离开了上海就不会再回来。你愿意吗?”他还是望着她看,眼神中却充满了坚定,是她逼出来的坚定,却也是他心底渴望着的。
      孟芙蓉嘴角微翘,甜甜地笑了,一份暗暗的喜悦在心里晃动着,她这才看见这外滩边上已围了一圈子看热闹的人,可是这些人她才不去理会。再一歪头,脚下的江水一起一伏,看得她有些眼晕。她脚一下子软了,心突突地直跳,对着杜青鸿叫:“你快过来,拉我下去,我害怕。”待他走进,她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蹦了下来,抚着心口说:“下次我可不玩了。”说着一歪头儿,瞪起眼睛扫视那些看热闹的人,那一众行人见没有什么可看的,便全都散了去。她这才扭回头,盯着他胸前的第二枚扭扣,说:“去哪里都好,有你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她说完了便害起羞来,心里怦怦地乱跳,却不妨身子一下子被他箍在了怀里,紧得连呼吸都似被抽去,他的嘴唇也落了下来,寻着了她的,带着些霸气和急迫的意味,无法无天地亲吻着,那一刻几乎要把她的意识剥离出去,她从未见过这般强势的他,手足无措了起来,软软地偎在他怀里。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自己以前那小小的靠近,对他的欺凌都是小孩子一般的玩笑,他都是在让着她的,而现在,他这样的无所顾及反而有些吓到了她。这里是外滩,好多的人啊,可是,管他呢?
      他的唇终于从她的唇上移开,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耳畔,她勾着他的脖子,傻兮兮地呼着气。他轻轻地提着她的腰,把她埋在自己的怀里,他抚着她的背,这一刻的怀里的拥有,仿佛是脚下的大上海那匆匆走过的十年。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亏欠他。
      对着她精致小巧的玉雕一般的耳朵,他低低地说:“你再敢这样吓我,我就吃了你。”

      夜色深沉,月光参差地照射在孟家小白楼旁那层层叠翠的树冠,筛下来,院中便满是星星点点的碎月光,两三分射到小白楼的落地窗上,被那楼内明亮的灯光融合,便不见了影踪。
      餐厅里,一家人团坐一处用餐,孟芙蓉看着老父的碗中只剩了一些残羹便说:“爹,鸿哥这些日子会去一趟广州,我们学校里正在罢课,反正也没事做,想和他一起去,当是旅行去散散心,您看成吗?”
      孟涓生放下手中的刀叉,望着心爱的女儿,眼神恍惚了下,可是很快就笑着说:“好,好,这些天你们学校里乌烟瘴气的,出去散散心也好。”他看了看分坐两侧的孟孝贤和杜青鸿,无声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我吃饱了。”
      孟芙蓉看着父亲微躬的背影,一步一步地向那楼梯走去,突然觉得父亲真的是老了,背影里藏得全是沧桑,忙也站起来,说:“我也吃饱了,爹,我陪你。”蹬蹬地跑过去,挽住了孟涓生,抚着他一级一级地上楼去。
      餐桌前只余下了杜青鸿和孟孝贤,那饭便一点滋味也没有了。杜青鸿回想刚刚孟涓生那一眼,寻思着他对昨晚发生的事情应该已有耳闻,如果换作自己在他的位子,当然也会装作不知。自己毕竟只是义子,而得力的手下,在如今的上海滩上,又不是只有他杜青鸿一人。这样看,难为的,只有芙蓉一个人。他心里思量着,忽听耳中“啪”地一响,对面正坐的孟孝贤把一卷杂志抛到了桌上。
      “这杂志给你看,我家的小妹,刚刚被评选为大上海名媛中的第一美女,你倒有好手段,竟能骗得她为了你离开这个全中国第一的繁华之地。”
      杜青鸿拿起杂志,见封面上果然是孟芙蓉的一张时装照,他甚感无聊,懒得和孟孝贤讲话,只是说:“我吃好了,告辞。”站起身,便欲离开那饭厅。孟孝贤却冷哼着:“别以为掳走了我妹妹,隔些日子来就可以东山再起,卷土重来。你时刻给我记得,孟家的东西永远都属于姓孟的人。你是聪明人,最好不要做傻事,你要知道,离开这上海一天,它便会翻着个儿的变化,所以,别再做枉想。”杜青鸿任他冷嘲热讽,只做不闻,几步便走出了门。
      二楼上,孟涓生的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台灯,他坐在那躺椅上,女儿芙蓉偎在他的膝旁。他几次催她去睡,她总是不肯。他怎会不明白小女儿这份依恋和不舍,可是女儿的性子他很是清楚,如果张嘴留她,她绝不会抛下杜青鸿,到时候杂乱的事情又会层出不穷。自己闯荡了半辈子,死别了发妻,儿子不成气,如今女儿又将远离,光景竟有些凄凉。可是他权横再三,还是横下了心肠,只由着他们去。
      “爹,我长得象我娘吗?”芙蓉忽然问。
      “象,非常象。”
      “那,你说娘为了你去死,她会后悔吗?”
      “她已经去了,怎能后悔,可是,我后悔。”
      芙蓉不讲话了,只是盯着墙上娘的旧照看。孟涓生长长一叹,又催她去睡,还说:“记得盘缠多带些,在外边不比家里,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也不能再任性,想事情要周全。”
      芙蓉不答,脸儿靠在父亲的外罩锦衣上,一颗圆圆滚滚的泪珠儿已从鼻尖上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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