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一程》宋君

61、第六十节

　　这是一条热闹的长街，沿街一溜儿的店铺，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太阳暖融融地照着长街和街上的行人，每个人脸上都泛起幸福的光辉。
　　除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原本应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是此时，他的脸色却憔悴得可怕，那铁青的脸冰冷如霜，似乎连十个太阳也不能将其融化；他的身上穿着的原本是一件雪白的衣裳，现在却布满了血迹和泥污。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行走在大街上，拖着一条残腿，以一种奇怪的方式。
　　一辆四乘马车从街头驰来，赶车的是一名少女，面如满月，眼似星辰，真正的花容月貌。她细嫩的双手执着缰绳，令人忍不住担心那粗糙的绳索是否会磨破她的掌心？
　　众人皆对这辆豪华的马车侧目，暗中揣度究竟是什么人竟能有如此福气坐上这样美丽的少女所驱驰的车子，马车却在这位狼狈的行路者前方停了下来。
　　少女跳下车辕，飞快地向那人奔去，她的眼里似乎有泪，语气中也充满了关切：“阿行，真的是你么？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那男人便是从祭坛逃脱的宋行，此时，他瞧着迎面而来的少女，似乎有些痴了，因为，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地再次遇见她，这个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子，巨大的喜悦令他险些要大叫出声。
　　他想告诉她，他很想她。自从分别后，他便天天在想她。
　　当他在经受酷刑的时候，当他被关在漆黑的牢房中的时候，想她，便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勇气。每当他绝望得想放弃的时候，一想起她，就会发现人世上依然还有些值得珍惜的东西。
　　可是他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缓缓地伸出手去，扶住了她的肩，同时，也止住了她投向他的身形。
　　少女静静地抬起头看他，两人的目光彼此胶着着，纠缠着，传达着思念，久别重逢的惊喜与一丝无奈。
　　一个声音自车厢里传了出来，柔柔的，虽然不再年轻，却令听者觉得妥帖舒适：“千里，请行公子到车内坐吧。”说话之人正是宋行苦苦寻找的盟主夫人东方真心。

　　马车内，宋行向东方宫主讲述了自己一路行来的经历，听得对方惊叹不已。也许，任何一个人倘若知悉宋行的遭遇，都不得不感叹他的运气的确是太好了些。
　　那日，他勉强爬下西山，却终因重伤不支而昏迷过去，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户农家简陋的硬木床上，身上的伤口已经被上了药，做了包扎。屋内空无一人，他没等得及与救命恩人致谢便不告而别，拖着一条残退艰难上路了。
　　前路漫漫，宋行焦虑地计算着时间，担心自己的残躯能否支撑到自己达到盟主府邸的那一刻，却无意间得知武林盟主此时正在距离不远的白云县城，他立即追寻至此，竟然就遇见了盟主夫人与千里二人。
　　或许世间的种种果真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巧合所组成的，不然为何会有无巧不成书这句话呢？
　　又或许是：天网恢恢，果然疏而不漏。

　　“对于你的来历，我一直好奇，却没想到你竟然是祭坛的杀手。”东方宫主叹道。
　　“宋行一身罪孽，罪该万死。”宋行低头道。
　　东方宫主笑了笑，道：“迷途知返，需要很大的智慧，弃暗投明，更需要极大的勇气。宋行公子，你是位令人敬佩的人呢。”
　　宋行笑着摇摇头，道声“谬赞”，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向千里的背影瞧去，见对方并未有所反应，忍不住暗暗失落，却听见东方宫主缓缓道：“盟主来到白云县，是看中了此处山水灵秀，有助于修炼内功。此时盟主这在闭关，你可能要等一两日方能见到他。”
　　宋行急道：“可是，事关紧急呀，夫人。”
　　东方宫主道：“我尽快替你安排。”
　　“阿行，”一直默不作声的千里此时突然转头问道，“是谁救你出了祭坛？”
　　“是我的同门，宋君。是她救了我。”宋行据实回答道。
　　千里闻言猛的一抖，扬鞭狠狠一抽，马儿吃痛狂奔，犹如离弦之箭，转过几个山道，在一幢山中别院前缓缓地停了下来。
　　三人下车后，东方宫主令千里先安排宋行休息，宋行见自己衣着形容着实不堪，便随千里去了。

　　千里为宋行细心安排了一切。她为他准备了一顿很丰盛的饭食，等宋行吃饱喝足之后，一大桶热汽腾腾的浴汤已经在那里等他了，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氤氲的水汽似乎在光中跳舞。他轻轻地吸气，幽幽的莲香扑鼻而来，令他不由地想起了那个春日的仙女山，草木新芽，小花初绽，成群的牛马悠然地啃着青草，女弟子的笑声和裙摆一齐在风中飘扬。
　　那日，无意间来到此地的他，几乎以为来到了桃源深处。他看到，一位美丽如精灵的少女在正在酣睡。他踮起脚尖走过去，却仍然惊醒了她。
　　少女抬起头看他，满头青丝便如瀑布般倾斜下来，在阳光下就如同一匹发亮的缎子。她的双眸闪闪如星，眼波中带着一丝惊讶，一丝埋怨，似乎在问这个鲁莽的外来客，为何竟惊扰了她的美梦。
　　这便是他与千里的初见，永远无法忘却的相遇。
　　……
　　水汽熏红了宋行的脸，他泡在那芝兰飘香的水中，想着人生中最最美好的一幕，他的精神和肌肉终于得到了完全的放松，似乎连腿上的伤痛都已远离他而去。
　　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不再是那个龌龊的杀手，而是成了一名出身高贵的公子。一身白衣胜雪，头上金冠如日，他心上的女郎站在河边，手拈鲜花朝他微笑。他向她走去，脚步轻柔，如履云端，却在即将接近她的时候一头栽进了河里。
　　河水冰冷，他连呛几口，咳嗽出声，醒了过来。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梦中的女郎就在他的面前，他们之间没有隔着河，可是，她的眼神却比河水更冷。
　　他发现自己身上湿漉漉的，似乎是被人兜头泼了一桶水。水沿着他的头发一滴滴地滴进他的眼睛里，他努力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众人，问道：“夫人你这是何意？”
　　东方宫主道：“宋行，我一直以善意带你，没想到你却心存歹意，居然引来杀手加害盟主！”
　　宋行急忙辩解道：“我没有。”
　　东方宫主冷冷地道：“无论如何，在盟主出关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再接近他，包括我。”
　　宋行心中慌乱，脱口哀求道：“夫人……”东方宫主却理也不理，带着一众仆从护卫扬长而去。
　　千里走在最后面，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停了停，微微垂首后忽地转头瞧了他一眼。
　　他的心突地一跳，脑中的那一团乱乱的麻球停止了纠结。
　　入夜，千里果然过来找他。她没有点灯，屋内透进些微的星光，照着她清滟亮洌的容颜，她脸上的痛苦之色分外清晰。
　　——她是千里，却已经不再是仙女山那个永远无忧无虑的精灵了。
　　“阿行，你上当了，是那个宋君利用了你。”千里道。
　　“不可能，是她救了我呀。”宋行固执地道，“我知道世人对她的误会太深了。”
　　“她是个魔鬼，魔鬼！”千里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还替她说话？就是她害死了纤纤，杀死了婵娟，我日日夜夜地对自己说，一定要手刃这个恶魔替婵娟报仇！”
　　她张牙舞爪的样子令宋行觉得陌生而恐惧，他甚至不敢再看她，目中流露出哀伤的神情。
　　“阿行，”千里抓住他的衣襟问道：“我要杀她，你帮不帮我？”
　　宋行闪避着千里的眼光，却无法躲开那逼人的灼热感。风吹动窗外的灌木丛，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突然很想去感受一下外面的风凉。
　　“我帮你。”他心中有了主意，收回目光道，“你先松开我。”
　　“你不骗我么？”千里将信将疑地问。
　　“不会。”宋行道，“我对你……怎么会骗你？”
　　千里脸上一红，却不再怀疑，伸手解开了宋行身上的绳索。
　　宋行整了整衣裳，问道：“你打算如何做？”
　　千里道：“盟主尚有五日方能出关，可我已不想等那么久。阿行，我要你先带我潜入祭坛。”
　　宋行叫道：“你可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
　　千里面色沉静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宫主会接应我的。”
　　宋行叹气，疲倦地靠在了窗台上，道：“千里，既然你已决定，我便是豁了命出去也要帮你。”心内想的却不是那么回事。
　　他在想：千里是我喜欢的人，我决不能带她涉险；宋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们两人也不能以性命相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如今也顾不得救其他人了。
　　一念至此，他心中起了悲凉之意，不由自嘲起来：“宋行呀，为何你的一生都是在逃？”
　　窗外“咯吱”一声响，似乎是风吹断了小树枝，宋行警觉起来，喝道：“谁！”
　　千里闻言也向窗台处跑来，却不想黑暗中有一只手已在悄悄地等着她，那手并指如刀，无声无息地砍在了她的脖颈上。
　　千里瘫倒在黑暗中，那只手又及时地接住了她，她在阖上双眼的瞬间，瞧见了宋行的脸，被欺骗的愤怒像猫爪子一样挠了挠她的心。
　　——那明明是名卑鄙无耻的杀手，自己为何会信了他的话？她恨恨地想。

　　宋行双手一撑窗台，从窗口窜了出去。他腿脚不便，落地时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惊动了别院内的护卫，两个护卫蹑手蹑脚地欺近查看，快逼近时却“扑通”一下栽倒。一条黑色的人影自灌木丛中中跃起，一手提起一个护卫，像一只巨大的黑鸟一般自宋行的头顶掠过，滑向远处时却又将手中的二人丢了下来。
　　“抓刺客！”别院顿时乱作一团。
　　宋行乘乱顺利地逃离了别院，在黑暗的山道中跌撞滚爬了多时，终于找到了大道。
　　此时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一辆马车自东面疾驰而来，仿如太阳神的坐骑一般。宋行咬了咬牙，就在马车将要与自己擦身而过的时候，突然冲到了道路当中。
　　“吱……嘶啦啦……”那匹骏马的两个前蹄生生地停在半空，在宋行的眼眸中张扬。